第37章 林中鹿（九）
阿尔披着一身湿哒哒的皮毛，避开族人最常出没的道路，穿梭在幽静的密林，企图悄无声息地回归鹿群的驻扎地。
然而他在离群落不远的地方，就被自家舅舅抓了个现形。
“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！！”
壮年公鹿的语气焦灼，那种几近于呵斥的态度，把本就莫名心虚的阿尔，吓得差点儿跳起来：“舅舅！”
对方粗糙的手掌抓住阿尔的肩膀，力道之大甚至令人生疼。阿尔的舅舅平日性情温和，偶尔还会给偷偷出去玩的小鹿打掩护，还是第一次露出这般厉色的模样。
舅舅打量了一眼阿尔，发现他只是玩水玩得有些狼狈，并没什么大碍，终于能长出一口气，拍拍阿尔的肩膀：“回来就好。”
“怎么了吗？是阿姆又要收拾我？”阿尔后知后觉，隐约感觉到族人聚集地的躁动，却又不明所以，“还是族里发生什么事了？”
舅舅神色放松些许，可表情依然难看，示意阿尔赶紧跟着他回鹿群：“边走边说。”
驻地的中央燃起了火塘，比平常的夜晚要亮堂许多。
往日里，只有庆祝节日或宣布什么大事，才会在火塘召集起群鹿。可这一回，虽然人头攒动，却没有欢声笑语的歌舞，只有肃杀的气氛。
阿尔的阿姆，鹿群的首领，站在中心的高台上，淡扫了一眼晚归的半鹿人，没多分神，继续她的动员：“我们半鹿人一向崇尚和平，从不以森林的主人自居，谨守着彼此的界限，并不干预外来者的往来。
“然而，鹿群的宽和被外来者当作是软弱，过往鲜血的教训也因时光被遗忘，这群贪婪、放纵、肆意的人类！他们竟以为半鹿人是没有血性的族群，将肮脏的爪子伸到我们族人的身上！”
阿尔站在边缘地带，看着一身武装的母亲，心中彷徨与惶恐交织。
他从舅舅那里，打听到了这场召集的由来：族中有一只刚出生的幼鹿，不知为何突然沉睡不醒。初时大家只以为是生病，焦急却又找不到原因；一段时间之后，那只年幼的半鹿人变成了一只草扎的偶人，竟然是外来者的幻术调换了真假，不知不觉地将幼鹿给绑走了！
得知真相，鹿群震怒。
可大半天的时候，已经足够居心叵测的绑架者逃之夭夭，对方遮掩了自己的踪迹，鹿群在追逐不远后就断掉了线索。
无法寻回幼鹿的族群，在半鹿人首领的号召下，决心将怒火转向其他的人类，杀死或俘虏附近森林中的所有外来人。
一些族人，甚至还有向人族无差别复仇的趋势，如果鹿群的怒火无法熄灭，可能随时会转向离他们最近的人类小镇！
半鹿人舅舅辗转一趟，从家里拿上阿尔的战矛和藤甲，扔给他：“快穿上！等你阿姆动员完，我们就该出发了！”
阿尔神思恍惚地听从舅舅的话，装备好一切。
他还记得那只叫“阿布”的幼鹿，她有一身奶乎乎的胳膊腿，还有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，出生的时候，就那么湿漉漉地躺在草垫上，在族人们期待的目光中颤颤巍巍地立住四只蹄子。
每一位族人，都是重要的存在；新生的小鹿，更是弥足珍贵的宝贝。
一位能够使用幻术的外来者，偷走了他们的宝贝，如果阿尔白天一直在族中，或许会和现在的族人们一样，群情激昂，誓要血债血偿！
可现在的他……同样想把小偷千刀万剐，却无法将自己的愤怒指向所有的人类。
外来人在他眼中，不再是模糊的概念，不是那些裹着严密衣袍、步履匆匆的过客，而有了确切的模样。
她有着和他们截然不同的双腿，光脚走在岩石上都可能被划伤；也有一头带着湿意的深栗色长发，和带着若有似无戏谑的轻慢眉眼；她也有一副不善的脾性，和一身隐藏的凌厉爪牙，可他总会轻易地忘记这些，只记得她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孤身女孩。
不，不行！
阿尔不想看到他气势汹汹的族人，和浑身带刺的女孩站在对立的两面，无论是他们抓住了她，还是她刺伤了他们，都不是他想到见到的！
他混在举着火把的队伍里，悄然钻进黑暗，疾驰在隐秘的夜色，绕路先行。几个跳跃，他跳进瀑布后，水帘洞却只听得到潺潺的水声，竟无呼吸的人声！
怎么回事！人呢？
阿尔焦虑地转了一圈，洞内空间并不大，一旋身便可以摸完。找人无果，他只能跳回潭边，在附近的林子里搜寻起来。
正当他百感交集的时候，一个石头从树上打过来。
阿尔猛地抬头，心下一松：“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？”
林安妮坐在树冠中，微侧过头，好像更多是在注意远处：“我感觉到一股躁动，隐约瞧见零星火光。动静有点大，只怕人数不少，我怕我一直躲藏着，反而容易被堵在洞里，就先跳下来观察一下动向。”
“是，是有一群……人。”阿尔抿了抿唇，催促她离开，“我带你走，快点离开这片森林，等到了有人的地方，也立马想办法走人，离得越远越好！”
“到底是怎么回事？”林安妮从树上跳下来，落到他的背上，没有拒绝他离开的倡议，“我总该心里有数。”
阿尔喉咙干涩，下意识地遮掩道：“他们丢了很重要的宝贝，怀疑是有人偷走了，所以在大肆搜寻捕捉陌生人。”
林安妮微微皱起眉，感觉到他的隐藏。
然而他们终究没躲过去。
不仅没能避开半鹿人的队伍，甚至直接装上了鹿群的首领。
英武的首领站在两人面前，神色肃穆：“有人和我说，你的举止不太对劲，而且入队不久，就悄无声息地脱队了。”
阿尔后退半路，想遮住他背后的女孩，然而这只是徒劳。
“阿尔，说话！”首领抬高声音，“你现在……为什么会和一个人类混在一起？”
阿尔知道，这不是平常的胡闹，不是他叫一声阿姆、挨一蹄子就能随随便便蒙混的事。他张了张口，竭尽所能地直起背脊，护着身后：“首领，她和阿布的事情无关，绝对没有接近过鹿群，我可以作证！”
“你拿什么给她担保？你什么认识她，又对她了解有多少？不过是一个陌生人类，为什么你要挡在我的身前？”首领亮出自己的矛，“让开！”
“我！我今天一直和她在一起，她身上什么都没有，又怎么可能偷走阿布呢？”阿尔拙劣地辩称着，被逼得急了，他心下一横，“她是我选择的伴侣！不是什么陌生人类！”
林安妮：“……”倒也不必如此。
但她大约听懂了，这群半鹿人丢的不是什么东西，而是什么人。
林安妮利索地跳到地上，径直越过挡着的阿尔，走到首领前面，抬头与那位雌性半鹿人对视：“丢了人，不快点儿去找，非要闹个人仰马翻是怎么回事？”
她一开口就拉稳仇恨，鹿群首领一下子将矛尖指向了她：“人类，别以为你可以豁免，你还没有得到鹿群的承认。”
“承认？什么承认？”林安妮掠过这个话题，“不是在说找人，扯到别的地方又是在做什么？哦，对，你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地乱窜，只怕手中什么线索都没有，只能无能地发泄。”
身后的阿尔跺了跺脚，想张口让她别再挑衅了，可又突然想起来，他竟然还不知道她叫什么！
在鹿群首领的忍耐抵达极限前，林安妮终于摆出她的免死金牌：
“如果是人带走了你们的族人，最有可能的去向就是人类社会。可要去那里找人，半鹿人的你们，是得不到任何消息的。
“你们需要，一个人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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