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七章 扣分
笑归笑，她们又不能在绳愆处躺一辈子，这一阵笑过，心中块垒全消，二人觉得身上疲累略好些，便互相依扶着出了小楼。
此时夜深，星月皆隐，路边夜萤草透着淡淡萤光，道路两边每隔十几丈便立着一颗高大的悬灯树，树上花朵大如人头，花型如悬挂着的宫灯，六片花瓣色做淡黄，弯出优雅的弧度，花心散发着暖洋洋的光，将半透明的花瓣映照如玉琢一般。
在悬灯花的融融暖光中，群玉山的夜色并不凄清。
二人慢慢走着，一阵夜风吹过，高微只觉身上一凉，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，湿哒哒的好不腻人，她抽抽鼻子，皱眉道：“写个云篆真是累，衣裳也湿透了，哎，咱们去温泉泡一泡好不好？”
朱玖也觉身上汗味难受，她生性好洁，夏日里来日日要沐浴更衣，闻言顿觉片刻也不能耽误，应和着便大步向前走去。
“喂！”高微无奈的叫住她，“你走错了，不在那边……”
好在高微在山中长大，又用心记过群玉山地图，不然若是让朱玖带路，走到天亮都不能到汤沐池，二人一路走来，除了要躲避一下巡夜弟子外，倒也有惊无险。
汤沐温泉在一处山坳，以青石砌墙圈围，界出男女之分，围墙约有两人高，大门却没有落锁，门扉半掩，微露一条细缝，大概没人会想到有谁半夜来洗浴。
此时夜深人静，二人轻手轻脚的摸到门边，轻轻将木门推出可容一人的空当，闪身而入，再将木门照旧关好。
温泉是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天然泉池，用青石砌沿，鹅卵石铺地，有的池子上盖小木屋，二人嫌木屋中憋屈，看上一个最大的露天汤池，便在池边悉悉索索的宽衣解带起来。
“嗯，你说今日咱们犯了几条门规了？”高微几下扒掉衣衫，跳入池中，一入水便舒服得呻－吟起来。
朱玖动作斯文许多，却也不慢，她惬意的泡在水中，懒洋洋的斜睨了高微一眼道：“你抄门规还没够吗？我可是提起这两个字都要吐了！”
女孩将水泼在头发上，眯着眼睛笑道：“这样多好玩呀！门规什么的，不就是用来犯的吗？”
“嗯，也有道理！”朱玖也解开头发，长发如海藻般铺在水面上，她一边以手顺发一边说，“我想想看，第十三律宵禁——静以养神，故诸弟子亥时之后不得随意外出游荡，犯此律者，交绳愆处视情由处罚。”
“只是不让我们夜里随意游荡，可没说不让我们夜里洗澡沐浴，门规也不是不能钻空子嘛！”高微笑吟吟的伸了个懒腰。
此时已是后半夜，浓云突散，一轮明月骤然跳出，一时间月光如水，柔柔流淌在二人身上。
朱玖本来容姿出众，月色之下一发显得容颜如玉，少女玲珑纤细的身形在水中半隐半现，让高微也不禁睁大眼睛，定定看了她半晌。
女孩拉拉自己枯黄的头发，摸摸尚未发育的细胳膊细腿，心中满是羡慕，脱口而出道：“你是吃什么长得这么美，老天也太不公平了！”
朱玖双眉一竖，正想答话，突然面色一变，一把拉住高微潜入水底。
高微猝不及防呛了一口水，正想挣脱出来，却见水中朱玖不住给她使眼色，便也不挣扎，静静潜在水底。
片刻后，水中隐约听见围墙外传来脚步声，水中两人对视一眼，心道这里也有巡夜弟子出没么？
那脚步声踢踢踏踏的，每一步似乎都踏在二人心头上，高微还好，虽然呛了水，但水性极好，潜在水底一时也无事，朱玖却有些撑不住了。
只听见脚步声围着围墙走了一圈，似乎没有发现什么蹊跷之处，便慢慢走远。
好不容易撑到脚步声消失，朱玖猛的冲出水面，大口喘息，高微也一边喘一边笑，轻拍少女后背帮她顺气。
朱玖双臂支着池子边沿，好不容易顺过气来，喘息初定，面生红潮，长发紧贴在俏面上，竟初露艳绝人寰的风姿。
“哎呀，呛死我了！”朱玖抚胸咳嗽几声，“你，你刚才问什么来着？”
高微失笑，心想自己于容貌上总归比不过这人，但她心境光风霁月，转瞬将那一点小小的嫉妒和不甘抛开，摇头道：“我夸你长得美呢！明明听到了，还想被夸一次呀？”
“美个屁！”朱玖嗤之以鼻，如此佳人口出粗话，效果分外强烈，她面上是发自内心的厌烦之情，“美有什么用？能当饭吃吗？长得比别人好看一点，一辈子就得担着美人的名头！无论做什么别人都看不到，看不到聪明机智，看不到勤奋努力，除了美貌什么都被无视，好像我只有美貌能拿得出手！”
“我博闻强识，才高八斗了，他们说美人聪明是锦上添花；我蠢笨如猪了，别人觉得美人笨一点没关系；我要是脾气好，是美貌温柔；要脾气不好叫娇蛮可人！哈！除了这张脸，他们还能看到什么？”
“就因为天生这副长相，一辈子就只是个美人，换了你，你愿意么？”
高微看着面前这张轻嗔薄怒也别有风情的脸，心里念头转了几转，到底还是色令智昏，朗然道：“愿意呀！有什么不愿意的？你美你的，他们说他们的，关他们屁事！”
朱玖噎了一下，倒发起呆来，她出身高贵，姿容绝世，自小阿谀奉承听得耳朵长茧，也自知与人相交之时，人家首先看的就是她的皮相，大多一见之下惊为天人，但对于美人的定势与偏见，却教许多人无法与她深交下去。长久以来，她一直觉得美貌是一种负担，而非上天的恩赐。
但听到高微这么说，朱玖心中突有豁然开朗之感，顿时抚掌大笑道：“对！关他们屁事！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么？呸！我自美我的，与人无干！”
大笑之后少女心气顺了许多，含笑看着高微道：“果然你与那些人是不同的。”
高微指着自己鼻子，瞪大眼睛说：“我有什么不同，不还是一个鼻子俩眼睛么？”
“当然不同，”少女趴在水池边沿，温暖的泉水浸润着她的身体，低声笑道，“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不同。呵，那么一群装模作样的家伙，合伙欺负你这么个瘦瘦弱弱的黄毛丫头，无非觉得你穿得破烂，貌不惊人，比不上他们那群‘内门精英’罢了！”
“结果呢，被打脸了吧！哈哈，早看他们碍眼，那一拳就像是替我打的一样，”少女双手交握，捏得骨节喀拉喀拉响，“你那一拳打得好，打得妙，打得那群家伙呱呱叫！”
最后，她下结论道：“所以，我怎么看你怎么顺眼！”
高微心思通透，转念就猜到朱玖只怕一开始也被人挑剔排斥，毕竟这等容貌，放在哪儿都容易招来非议，嫉妒者有之，不屑者有之，若非朱玖不好亲近，狂蜂浪蝶更是不会少。
女孩回想当时那一拳打到文倩容脸上时的手感，心中也觉快意莫名，当时那几十个弟子都对她喊打喊杀，唯有朱玖站出来说公道话。
“嗯，顺眼就好，我看你也挺顺眼的。”高微放松身体，四肢百骸浸在温泉中暖洋洋的，只觉得这是入极天宗以来最惬意的时刻。
二人漫无边际的聊着，笑着，泉水叮咚，笑声朗朗，月下温泉汩汩涌出，这段维持了一生的友情，也许就从这里萌发。
泡了一夜温泉，精神不振简直是必然的，高微耷拉着头，身在课堂，心神却飞得远远的，堂上教习师叔说话的声音变得十分飘渺，似乎是从极为辽远之处传来的。
方暄狐疑的瞟了她一眼，只见高微头一点一点像是钓鱼，而她身边的朱玖也好不到哪儿去，上下眼皮都要粘到一起，一脸疲乏之色。
少年心中奇怪，也不知道这俩人昨晚去哪里鬼混，带着这么一副鬼样子来上课。
“喂，你们当魏师叔是死人吗？”方暄抽个空子伸手轻轻捅了高微一下，女孩一个激灵，佝偻的腰背立刻挺直起来。
她好歹有些清醒，知道是在课堂上，将那一声惊叫压在嗓子眼，却又一时气息不畅，捂着嘴憋了一会儿，终于还是掌不住，猛烈的咳嗽起来。
“咳——！咳，咳，咳！呵！唔！”
本来堂中颇为宁和安详，魏旻娓娓而谈，众弟子凝神恭听，一时间被这阵煞风景的咳嗽声破坏殆尽。
高微见几十双目光都聚集到她身上，脸一下子涨红了，她心中越是焦急，咳嗽声越是止不住，就这么硬着头皮，顶着众人的目光惊天动地的咳嗽了半天才慢慢止住。
被她这么一闹，魏旻的授课自然也中断了，他脾气再温和，也难免有些愠色。
只见那闯祸的女孩慢慢止住咳嗽，满脸通红的垂头离座，躬身行礼认错道：“弟子，咳，弟子高微，那个，实在是忍不住，失，咳，失礼了！还请魏师叔原宥！”
魏旻早就看出她精神不佳，课上摸鱼开小差，只是修行在个人，他并不喜欢管弟子的闲事，所以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，谁料这孩子竟来这么一下子，打断了授课就不是她一人之事了。
“高微，你课堂失仪以致授课中断，月末考试本门课扣十分，计入岁末综评。”魏旻很快下了处置，随即继续被中断的讲授。
高微怏怏的回了座位，侧身瞪了方暄一眼，少年眼神有点躲闪，他原本想提醒女孩，谁料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，见高微瞪过来，忙做了个“对不住”的口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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