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一章 进益

几日不见沈真人，他还是一如既往板着脸，高微心思敏锐，却能从他那张严肃古板的脸上看出不一般的情绪来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不一般的情绪是对着朱玖的，那是一种隐藏得很深的，满意。

        高微没多看，规规矩矩的行礼如仪，在长案前坐下，抬手提笔，对着那一尺宽，尺半长的玉版，原本憋闷烦躁的心绪突然宁和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调动丹田灵气，有意控制着笔锋，体会每个字的势与气，随着沈周醇厚的念诵，渐渐进入了一种奇妙的境界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时，她才感觉到，之前觉得如大风吹乱的云篆，其实在流云飞卷的笔画间是有迹可循的，那是一种微妙的，难以言说的美感。

        从毫尖到笔管，到执笔的手指，发力的手腕，悬空的手臂，端然正坐的全身，供给灵气的丹田，似乎融合成一个整体，在落笔前，高微的识海中便清晰的描摹出这一笔的走向、运势、字形和字意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时，她才真正的将云篆的形与意联系到一起，随着字体的圆转如意，丹田气海里的灵气也缓缓的自转，从抽丝般的灌入笔尖，到如星轨周转般，在体内无意识的，自发的运行不辍。

        沈周念诵的是最粗浅的引气诀——

        天道有常，周回不息，以一化气，气化万物。

        爰有真人，始觉灵根，以灵聚气，入道修真。

        气机自动，灵根交感，引气入体，气引而深。

        深而蓄之，蓄而伸之，伸则下之，下则定之。

        固则萌之，萌则长之，长而退之，退而归之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他的念诵之声在小楼中悠扬回荡，一字一字敲击着女孩的耳鼓，字字句句，如黄钟大吕，回荡在高微的识海之中。

        玉版上已不再浮现字形，女孩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一切，只是心中空灵澄明，手执玉笔，引灵而书，字迹从一开始的稚嫩，慢慢法度渐成，框架端然，骨正筋劲，运笔圆熟如意，挥洒由心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字一字写着，高微五感渐与外界断绝，她甚至忘记是在书写，自我意识进入了一个奇妙之境，那里空寂如混沌初生，却慢慢有气机运转，她的意识随着气机以周天星轨的路径运行着，每运转一周天，气机便浑厚一分，周流不息，有如天地运行的规律。

        沈周已经停下念诵，他默默看着恍无所觉，挥毫不辍，有如天地法则般自然而然的女孩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心中惊叹，这孩子才入门几天，居然便能体悟慧心内照，意入丹田，这等天资真是平生仅见。

        与她相比，朱玖虽然进益神速，却也弱了一筹。沈周想起几日前之事，那少女满面惊惧，却倔强的背着女孩向他求援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知何故，那女孩皮肤筋肉变得透明，骨骼历历能见，竟似一具活着的骨架骷髅，更可怖的是那原本是女孩的骷髅幽幽发着荧光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么骇人的样子，连沈周一见之下也是一惊，朱玖那么个稚龄少女居然强撑着，背着高微来求援，其心志毅力真是令人欣赏。

        于是，沈周这几日着力培养朱玖，少女也没有让他失望，举一反三，闻一知十，能教授如此良质美才，实在是一件快事。他虽不苟言笑，但心中对朱玖着实满意。

        而高微的进益却不止于此，这女孩年龄更小，资质却犹如天纵，虽几日未曾来受教，却能在习字描红这么浅近之事上，从云篆的形意动势上领悟引气自转，又居然能意入丹田，直接进入内视境界。

        沈周暗叹一声，如此天资修炼功法自然是一日千里，但这孩子年纪小，心性未定，易为心魔所趁，基础若是不牢，大厦无根，日后也难成大器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心中有所计较，便中拇指轻扣，暗运灵力反向一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啵”的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，带着淡淡的灵气在小楼中回响。

        朱玖早已住笔，闻声悚然一惊，那清脆的声音如从她颅骨中发出，震得她头壳嗡嗡作响，识海随之也震荡翻腾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声音明明只有一声，却回荡在朱玖体内，余音不绝，不仅减弱，反而越来越强，在她身体百骸，五脏六腑里游走，所到之处如被电击，麻痒中带着奇异的力量，每一阵音律波动后，似乎经脉被拓宽了一分。而识海虽如暴风翻腾，却让她意识与五感更为敏锐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旁高微也停下笔来，那声弹指之声有如一道惊雷，直直劈入她的识海，雷声滚滚，一声比一声更大，终于将她从无意识陷入的内观空明之境惊醒。

        女孩手指一松，玉笔落在案上，清脆的响了一声，再咕噜噜滚到一旁。高微呆呆看着面前玉版，上面字迹宛然，笔锋飞扬，势若垂天之云，带着独有的锐气和朝气——这字迹是高微自己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抬头看向沈周，真人面色如常，目光却带着一丝温煦。女孩回思方才空明一片的感觉，心知自己无意中有所突破。但她也知自己基础薄弱得紧，又未学过相应心法，若是一步走错，只怕大有关碍。沈周所为，正是为她修为着想。

        高微心中感激，离座恭恭敬敬的向沈周施礼道：“多谢沈真人点拨弟子！”

        沈周见她一点便透，心中也自满意，点头道：“今日就到此为止，明日再来吧。”说罢拂袖振衣而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朱玖慢慢站起来，不顾一旁高微，大步离去。

        高微一见，便也跟着走出小楼。一出小楼，她暗道糟糕，楼中明如白昼，楼外却是夜色深沉，悬灯花蜜在她体内效用未失，女孩肌肤在夜色里淡淡发出荧光来，照得她眉目一片绿莹莹的，她虽看不见自己面貌，也知道定是诡异莫名。

        朱玖走得飞快，高微一路小跑才跟上，她几经生死，对少女的态度并不生气，只是下意识的觉得事出有因，一定要弄明白才甘心，便冲上前去，横身展臂挡住朱玖去路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站住，把话说明白了再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朱玖面色惨白一片，手指微微发抖，她强声道：“我没什么话要说，快让开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没话要说吗？”高微冷笑一声，眸子绿莹莹的发光，亮得像两点鬼火，朱玖见状不由得瑟缩了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 高微左右看看，她们正巧站在那棵悬灯树下，她指着自己说道：“那天是我贪嘴，才变得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，我已知错了，再不馋嘴了好不好？”她放软声音，“阮姐姐跟我说了，你当时吓得脸都白了，却坚持背着我去找沈真人，你那时能这样待我，为何今天话都不肯和我说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其中一定有什么缘故对吧？你是我入门来的第一个朋友，我，我不想从此便生分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朱玖默然半晌，突然下了决心似的，开口道：“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，你想知道缘故，这就回去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高微上下看了看自己，觉得实在像个绿莹莹的灯笼，也自知怪异，若被巡夜弟子看到，恐怕会被当妖物抓起来，便点点头，疾步向斋舍行去。

        虽然只住了几天，成字斋设施也颇为简朴，却能让高微身心放松，她端着一路的小心，生怕有人看到她灯笼似的样子，好不容易进了屋，也不顾房中黑暗，扑倒在床榻上，惬意的滚了几滚。

        朱玖却走到桌边，点燃桌上的蜡烛，那是鲛人油脂制成的蜡烛，无烟无味，点燃后一室皆明，高微身上的绿光也就此被掩盖。

        朱玖坐在桌前石凳上，纤细白皙的手指无意识的缠绕着衣带，一手托腮，呆呆望着烛光，她眼波如水，水面下却是暗流涌动，陈年的往事如井底泥沼，带着阴森潮湿的湿气，越陈越浓，终于酿成她心中的一坛苦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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