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一十八章 布阵
天一生水，地六成之，水之数在一、六，万物同润阵也需应此术数，高微需要在尸蛸身后布下六枚阵符结为阵图，彼此以灵气牵引连成阵文，再立一阵眼，最后以自身灵元为引，方能发动阵势。
这说难也不难，所谓万物同润阵，其实就是韩烈真人教她的菜园子浇水阵，阵符阵文立阵之形略有不同，而聚灵引水之效却无差异。
她当年少不更事，为了偷嘴果腹，夜入膳堂，惨被抓了现行，从此沦为苦力，夜夜布阵浇水不辍，彼时太年轻太天真，心眼实在，完全没有偷懒耍滑的想法——有韩真人监工，谁敢啊！于是这么一年年下来，对聚水阵的各种变化早已熟极而流，等成为高阶练气弟子，上了几堂阵法课一看，好嘛，这聚水、控水、泽被万物、荡涤阴秽的万物同润阵，不就是那个菜园子浇水阵么！
韩真人啊韩真人，用这么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阵法，给菜园子浇水，真的可以吗？
且不提高微腹诽不已，等她绕到尸蛸身后布好五个阵符，算好方位要布下最后一个，转过一根石笋一看，差点吓得心跳漏了一拍。
三丈见方的一个凹坑里，满满的都是尸骸，扭成麻花的断肢断臂乱七八糟的纠结在一起，混成一堆的心肝肺胃肾等各种下水，还有十多个血葫芦似的人头胡乱堆着，血水横流，尸臭扑鼻。
高微不是没见过尸骸，但猝不及防之下，面前冒出这么海量的一堆血池尸山，还是泛起恶心，她咽了口唾沫，心想难怪一路上这么干净呢，原来这尸蛸还有储藏食物，留着慢慢吃的嗜好。
虽说确实如此，但这些“食物”不久之前和自己一样是活生生的人，想到这里少女难免心中不痛快，她见那乱尸堆几乎布满了眼前地面，连自己原本算好的阵符位也在其中，如若换地方重新布阵，此前的功夫就白费了。
不换地方，那么就要踩在这一堆血肉之中去布阵，想一想都恶心死了……
时间不多了，尸蛸巨大的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，而从那边传来阵阵轰隆之声，谁知道他们能撑多久，总不能让齐彦杰和尚昆白白当了幌子吧？
当下她龇龇牙，嘴里默念各位同门同修道友莫怪，人死万事空，皮囊乃身外之物，死都死了，借个光，让在下踩踩吧。
一脚下去，血水肉糜没了脚踝直淹到小腿中间，那冰冷黏腻之感透入骨髓，高微把心一横，只当自己踩的是泥水，屏息眯眼，试图忽略脚下那些高低不平，时软时硬的触感，几步站到阵位，手印一结，灵气聚集，灵石上符文闪耀，缓缓向上空飞去。
最后一枚阵符了！高微心中一阵欢喜，只要这枚阵符安放到位，再绕过尸蛸立下阵眼就行了——
脚踝上突然传来缠绕之感，她心中一凛，暗道不好！
缠绕之感骤然加大，带着极为阴晦刻骨的冰冷，就那么一触，高微整条腿都麻了，她低头一看，一条粗如手腕的触手已经爬上了她的小腿，触手末端是和尸蛸一模一样的尖齿吸盘，翕动收缩间，吸盘已经扎透布料，牢牢吸附在她腿上。
尖锐的痛楚从腿上传来，不仅是血肉被吞噬的痛，似乎连游走于经脉间的灵气也被源源不断的吸走。
痛楚和灵气失控让高微心神大乱，已经上升一半的阵符陡然下坠，她连忙伸手接住，然而灵石中灵气已然紊乱，这块阵符算是废了。
功败垂成！
高微心中杀意大盛，她一时大意，不然这只小尸蛸也近不得身，当下手结聚灵印，指凝寒冰，光华一闪，那段触手被无声无息的削断，落入血水之中。
少女拧着眉头，面色慎重，她神识有了微妙的感应，这血水尸池，不会只养育了一只小尸蛸吧？
残余的尸块内脏突然蠕动起来，血水像沸腾了一样冒起无数个气泡，接着，数不清的触手同时从尸堆中钻了出来，粗如儿臂，细如泥鳅，触手末端的吸盘贪婪的翕张着，一起向高微扑去。
高微无声的咒骂了一声，好的不灵坏的灵，这尸蛸居然还下了这么多的种！失算，真是失算！
她不是没有一次解决这些小妖物的法子，但阵符尚未布好，妄用厉害术法一则恐灵力不继，二则动静太大，引来那大妖物可就功败垂成了。
无数粗细长短不一的触手，翕张着密密麻麻的吸盘，满含着对新鲜血肉的渴望，从四面八方向高微扑去。
少女眯起眼，脸上是寒冰般的笑容，她撸起袖子，露出手腕上缚着的一个黑色圆筒。
啵的一声轻响，一蓬密雨般的银丝，像一树被春风摇落的梨花般，充满惆怅不甘万般缱绻之意，轻轻的，柔柔的，与其说是钉上，不如说是吻上那些穷凶极恶的触手。
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所有的精气神，被银丝碰触到的触手，瞬间便软软的垂落，死泥鳅般七横八竖的漂在血肉尸堆上。
“真是白瞎了好东西！”高微嘀咕了一声，手中短剑毫不留情的划过漏网的触手，割麦子似的将它们收割殆尽。
少女收起短剑，一脚踩上一条兀自蠕动的粗大触手，意犹未尽的碾了几下：“傻【哔——】！老子又不是那种只会术法的修士！”
不是只会术法的修士重新掏出一块灵石，万分不舍的看了它一眼，手指上聚集了淡蓝色的水灵气，在其上刻画起来。
新阵符须臾而就，这一次没有出什么岔子，当最后一丝灵气从丹田抽出，高微松了口气，忙不迭的跳出那个污秽恶心的血池，心中估算大概多花了二十息时间，她知道再不能耽误，伸手从乾坤袋里取出一件小巧的飞爪，比了比头顶那颗钟乳石的远近，机括一按，飞爪骤然弹出。
少女轻盈的飞起，半空中一个转身，眼看脚下便是那尸蛸硕大如一座小房子似的身体。
她顾不得去找另外两人，手中清光盈盈，清灵至极的水灵被聚为莲子大的小球，随即如荷叶上抖落的露珠般，直直向下方坠落。
高微挂在半空，屏息等待，飞爪不带丝毫灵气波动，她下方的尸蛸毫无所觉，然而，那妖物仍在不懈的拔钟乳石砸人，少女悬挂的那颗钟乳石不幸被选中，一条水桶粗的触手高高探上半空，一把攫住那根粗大的石柱，掰黄瓜似的干脆掰断，向前方投掷过去。
少女撇了撇嘴，她不是没有脱身的法子，正好省力了，便连着钟乳石一起腾空而去，划了条弧线就要落下，咦？怎么多了棵树？
高微心念电转，见到这棵树什么都明白了，机括一按，飞爪一收，双足在钟乳石上一踹，借力猛然弹上树冠。
“又来啊！”尚昆惨叫一声，他快被砸得吐血了，却听见头顶上有个声音说：“嗨！这棵树挺结实的嘛！”
一张笑盈盈的脸从树枝树叶间探了出来，随即少女一个轻巧的鹞子翻身，稳稳落在地上，正好和两名少年打了个照面。
见她平安无事，即便冷峻如齐彦杰也露出一丝微笑，尚昆先是哈哈大笑，接着突然皱眉捂鼻，目光在她身上扫了扫，瓮声瓮气的说：“妹子啊，你掉粪坑了啊？什么味儿啊这是！”
“闭嘴！你才掉粪坑了！”高微脸都绿了，在血池尸堆中趟进趟出，这味道能好闻到哪里去？她又赶时间，都没来得及用涤尘诀清洁一番，被这散修少年当面叫破，真是羞恼交加。
本想把这怪模怪样的家伙揍上一顿，可还是正经事重要，于是只在心中记了一笔，转头对上齐彦杰，少年肃容问道：“高同修，布阵可还顺利？”
高微点点头：“虽耽误了些功夫，好在不辱使命！”
她说得简单，但一身血污尸臭，齐彦杰哪里不知道这所谓“耽误”也并非这么轻描淡写，又听她说道：“万物同润阵已成，随时可以发动，只不过发动之后我须调用全部灵元护阵，已无攻击之力，齐同修，接下来就看你的了。”
少女在树下盘坐，五心朝天，她闭目凝神，一股淡蓝的水灵气从她丹田气海涌出，随即化作一个小小光球，飘乎乎的向尸蛸飞去。
几乎就在同时，她神识外放，六枚阵符上灵光齐齐闪现，空气中看不见的灵气结成奇异而繁复的纹路，阵文如流水般在高微的识海中涌现。
始于无形，终于江海，升而为云，降而为雨，上下周流，无不施与，消而复息，生而复死，去耳去目，归志于水——
周回反复，万物同润！
高微骤然睁开双眼，一双狭长微挑的凤眼中是莹莹的淡蓝色，水灵欢快的从她不断变幻的手印中涌现，继而与六枚阵符交相呼应，空气中滋生出一种奇妙的，春雨之夜才能感受到的振动。
那是第一滴雨水打上青草的韵律，是干涸已久的土地畅饮甘霖的满足，是嫩笋破土而出的挺拔和肆意，是万物生发，同沐水泽的欢喜。
尚昆的不知不觉中收起那一直嬉皮笑脸的怪相，他手抚那棵灵元幻化出的大树，感觉之前被消耗的灵力在不断的复原，即便是灵力幻化而成，大树的枝叶也欢欣的招展起来，做好迎接一场滋润的春雨的准备。
万物同润，这个阵势还未完全启动，激起的灵力波纹便能如此激浊扬清，荡涤了洞穴中一直挥之不去的阴晦气氛，而感到这种微妙变化不仅有年轻的修士们，还有一直以血污秽气为食的尸蛸。
似乎感受到大限将至，尸蛸疯狂的舞动触手，它无口无目，甚至没前没后，只能从那些抡起千钧之力，在洞穴中胡乱挥动，砸断了无数石笋石柱的触手上，可以略微窥见它的此刻的情绪。
数十块巨石像小孩子的玩具一样被抡起，呼啸着砸向三人所在之地，如风暴般倾泻着尸蛸最后的疯狂。
不用人说，尚昆便站了出来，手按树干，吐气开声，清叱一声：“落木萧萧——破！”
顷刻间，大树枝条伸展如臂，无数木叶腾空而起，迎上那些破空而来的巨石，柔弱的叶片似乎蕴含了钢铁之力，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，顺着巨石的纹理缝隙，犀利的切割进去，随即蓬的一声，将巨石炸个粉碎。
在三人头顶上，巨石碎如齑粉，石粉夹着淡绿色，还未来得及消散的木灵气从空中飘落。
这时，高微的手印结到了最后阶段，淡蓝色的水灵气萦绕在空中，她轻轻启唇——
周回反复，万物同润！
六枚承载阵符的灵石同时碎成粉末，其中的灵气毫无保留的炸开，空气中的湿润已达极限，一滴水从虚空中凝结，直直下坠，无声的滴到尸蛸的身体上。
只是一滴清灵至极的水，尸蛸仿佛被滚油泼溅，身体剧烈颤动，七八条触手毫无章法的胡乱舞动着，连地面都被抽得一晃。
更多的水滴从空中凝结，水滴汇聚成水流，水流又俱现成清泉，在少女神识操控下，六道清泉如水晶飘带般在空中飘浮，随即首尾连成一体，周回流转，又从中分出无数细细的涓流，结成一张晶莹剔透的灵网，向瑟缩颤抖的尸蛸扣下。
水灵成网，尸蛸被网住的地方骤然冒出浓烟，像是雪狮子向火般融化成粘稠的脓液，至此，妖物已经动弹不得，那许多触手颓然落地，激起一阵烟尘。
少女却没有就此罢手，她手印一变，更多的水灵被聚集在尸蛸上方，接着，在这偌大的洞穴中，下起了雨。
生气勃勃，清润怡人的雨。
也是，致命的雨。
每一滴雨水，都在尸蛸身上烧出一个坑，水流冲刷之下，尸蛸原本径过十丈，硕大如屋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小，无数刺鼻的脓液秽水流成一条条小溪，顺着地势流入溶洞深处。
剑修少年凝视着不断缩小的尸蛸，他曾经砍断过数条触手，近身攻击这妖物，但它本体太过庞大，又是极为阴秽污浊之物凝成，命门破绽难以寻出，不但不能杀灭它，还差点搭上了自己的性命。
恍惚间，他回想起即便在暗夜浓雾中，少女依旧灿然如骄阳的笑脸。
我知道怎么对付它！
首先嘛，是找到它。
然后，让尚昆去吸引它的注意力，和它缠斗一些时，嗯，不用太久，六十息吧。
同时呢，齐同修你从旁掠阵，我绕到后面，布万物同润阵，啊，就是以水之清灵去秽扬清，以削弱它的本体，露出它的致命之处。
然后——
少女抬臂向下猛然一挥，她小巧的下巴轻轻一点，神情又自得又潇洒——
这就能干掉它了！
“不错。”齐彦杰的目光被吸引到那端坐在地，正全神贯注操纵阵势的少女身上，这个看似儿戏的计划，凭着几个萍水相逢不知根底，又怎么看怎么不靠谱的临时同伴，竟然真的就这么成功了。
他不知不觉喃喃出声：“不错，这就能干掉它了……终于，能为师弟们报仇了……”
剑修少年的剑光越来越明亮，他最后看了一眼凝神端坐的少女，又对靠着树干有些脱力的尚昆点了点头，目光转向在雨水冲刷下，尸蛸渐渐显露出的深灰得几近于黑的丑陋肉团，那应该就是妖物的命门心脏之处。
他隐瞒了一件事，在这个洞穴里，还有过一只小些的尸蛸，当他自己在对付大妖物的时候，身边最后一位师弟将剑刺入小尸蛸的命门心脏，然后在妖物的自爆中尸骨无存。
所谓一击致命，这最后一击，本该由最应该终结这一切的人来做。
他笑了笑，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平静，这样丑陋污秽的东西，心也是如此肮脏啊。
最后那句话细微如耳语，似乎是从心里，而不是嘴里说出的——
谢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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