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三十五章 玄瞳
秘境试炼第五日，阴。
晨光朦胧，铅云低垂，一夜淅淅沥沥的雨在昼夜之交时悄无声息的停了。
班雅打个哈欠，五指灵巧的在竹蜻蜓上弹了几下，便听一声清脆的机括声响起，三层薄翼次第展开，在微风中如蝶翅轻颤，似乎随时能飞入云霄。
“这个旋臂是一轮七十二转的吧？”许云岫盯着竹蜻蜓猛瞧，手上却没停，正在给他那对蝠翼绷上一层非布非帛的薄膜。
“嗯！”班雅点点头，在两个细小的齿轮间滴了几滴机油，“你瞧，这儿还有一个反向钩索，第一轮七十二转终了，钩索反弹回转轴，连带第二旋臂回旋七十二转，由此循环往复——理论上，可常飞不坠。”
此时云层略分，一道斜斜的阳光照在她身上，映得鬓边碎发绒绒如金丝，小巧的耳廓如半透明的芙蓉玉雕成，血管历历可见。
少年手一滑，绷到一半的薄膜弹缩成卷，啪地一下打在他手背上，他却毫无所觉，只呆呆盯着那纤巧的耳朵和旁边鬓角那缕幼细的卷发，突觉口干舌燥，不由得咽了口口水，喉结上下动了动。
“修好了么？”杨缨刚好行功完毕，冷眼瞥见许云岫一脸痴像，再看班雅全无所觉，兀自兴致勃勃的开合机关，调整轴距，这两人，一痴一呆，真是怎么配成的？她摇摇头，心中暗笑不已。
班雅甜甜一笑，点头道：“差不多了，我新装了钩索和转轴，这下逆风也能飞行，可惜手头没有耀金砂炼制的杠杆，不然损耗更小，转速更高。”
“嗯。”杨缨转了转脖子，再看巨岩上妖兽已寥寥无几，想必地面已无崩裂倾颓危险，盘算一番，又道：“你考虑得如何了？”
她问的自然不是那发花痴的许云岫。
班雅放下手中的竹蜻蜓，一离开她熟悉的机关术，她显得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无措，皱眉瘪嘴，眼神飘忽，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：“啊，这个，不，不知道呀，那个，按规矩……我，我才练气修为呢，”顿了顿，她低下头，手指无意识的敲击着竹蜻蜓的旋臂，“再说，我，我也不会灵兽三契嘛，呃，不全会。”
这才是重点吧？杨缨摇摇头，便见那黑森蚺抬起脑袋，金色的竖瞳静静凝视着班雅，三角形的头颅布满乌黑的鳞片，明明长着一张与人毫无相似之处的面孔，更不应有什么感情流露，可她却觉得这条大蟒的目光和神情中似乎有一丝眷念不舍。
“有什么关系。”杨缨无所谓的笑了笑，“这种事终究还是要你自己做主。规矩？规矩也是人定的，何况如今在秘境之中，事急从权，你便收了这位蟒兄为灵兽又如何，总不见得出去了，师长们会拿这事来问罪。”
豢养灵兽在修真界蔚然成风，有的灵兽素性忠诚，可护法守卫洞府；有的灵兽犀利善攻，斗法时如添臂膀；有的善寻天材地宝，以便炼丹炼器；有的天生聚气引灵，有助修炼，种种功用不一而足。
是以除了那些对兽类天生反感之人，但凡修士多少都会养上一两只，就算无甚大用，养来当灵宠玩玩也好。
只不过，灵兽原本就是妖兽，想养可以，非得定血、魂、心三印以结灵契，用以约束妖性兽性不可，否则万一兽性大发，反噬主人，可不是好玩的。
而练气弟子修为低微，用以克制灵兽的手段更是少得可怜，虽无明文规定，但有资格结灵契养灵兽的，起码也是筑基修士。
班雅这姑娘向来听话得紧，从来不触犯门规，真正是乖得不能再乖的模范弟子，虽然这几年和高微朱玖这等刺儿头混在一起，但本性还是胆小谨慎。
大蟒感她救命之恩，有依附之意，如此有灵性又知恩图报的妖兽，谁不心动？但班雅虽心动，却还是畏畏缩缩，举棋不定，着实和她那优柔寡断的性子有莫大关系。
这灵兽收还是不收？
杨缨若与她易地而处，这问题就绝对不成问题，便是高微也会安然笑纳，换做朱玖么，大概会嫌这大蟒生得丑了些，若是有看上去顺眼的妖兽，就算人家不愿意她都会用强收了。
她推了推班雅的胳膊，低声道：“不就是一只灵兽，魂印心印倒罢了，到底力有未逮，立个血印灵契，以真名为约，至少——”杨缨附耳过去，声如蚊呐“在这秘境之中，险恶重重，有这么一份助力送上门来，难道要推了出去不成？”
少女闻言一怔，不由看向那黑水森蚺，只见它也正看过来，金黄色夹着乌金丝的竖瞳，乍一看有些骇人，可仔细看去，那双眼睛却沉静深邃，没有一丝危险的气息。
魂印，心印？班雅心中默念，这两种灵契一为共魂，一为同心，若修为未至以魂立约，境界不到以心应誓，那自然是没法立的。但血印灵契，嗯，上陆真人的课时提过的，似乎，也不是那么难，哎呀，好心动怎么办？
似乎感觉到她的犹豫，大蟒缓缓伸过头来，长长的蛇信吞吐着，比班雅腰还粗的三角形蟒头轻轻柔柔的靠上了她的大腿。
不要这样吧……你是森蚺啊，又不是小猫小狗来着！
班雅一时无语，只能伸手贴在大蟒头上，手心传来蟒鳞冰冷光滑的质感，大蟒头颅轻轻一动，鳞片锯齿般的边缘一一在她手心划过，麻麻痒痒，那种异类的触感，却让她有一种异样的亲近和惬意。
大蟒头颅轻侧，一只眼睛从班雅的指缝间露出，半圆形的晶体有如水晶般剔透，而那丝丝缕缕金黄夹杂墨黑的虹膜，则充满了细致微妙又另类的美感。
蟒蛇长虫之属并无眼睑可开阖，那只眼睛就这么一眨不眨的注视着班雅，看得她心都要化了。
罢了，罢了！班雅狠狠闭眼，当了十几年乖乖女，总是让别人给自己拿主意，这次，就算回去要挨罚，也要收了他！
再睁开眼时，班雅圆圆大大的杏眼中少了几分犹豫，多了一抹坚定，她先对杨缨点头一笑，再对大蟒眨眨眼：“好！就定血印灵契。”
虽然是灵兽三契中最简单的血印灵契，但练气弟子收灵兽，百年来都没有几个先例可循，班雅多少有些紧张，她咽了口唾沫，回想陆真人课上所传，又端凝正坐，手结静心印，观想内视，至物我两忘，灵心慧照之时，方平伸左手，凝神念于中指。
不多时，一滴极鲜极艳，灵气氤氲的血滴浮现在她指尖，这是修真之士极为珍贵的精血。
精血初凝，班雅面色顿时苍白了几分，她轻轻吁了一口气，抬眼便见黑水森蚺作蛇盘，上半截身躯立起，高度正好与自己相平。
“万物有灵，约尔真名，以血为印，立契示信。”
班雅的声音清润宁和，古奥的誓约在她唇齿间冉冉而出，带着一种神奇的韵律，在这方丈之地似乎引动了不知名的洪荒古灵，让一旁端坐护法的杨缨和许云岫也不由肃然正色。
大蟒微微低头，蛇信在空中抖了抖。
随着蛇信的抖动，难于为人耳所闻的声波如涟漪般扩散，在场之人唯班雅懂蛇语，而她眯起眼，从那袅袅绵长的波动中，不是听到，而是看到了难以言说的奇异景象——
再一凝神，便觉与其说看到，不如说感受到了种种意象，如雪泥鸿爪般掠过识海，似乎只是火花般骤然的闪现，却又有几乎将她心神都吸入其中的引力。
视野中是深深浅浅的灰，和暗淡纷乱的缕缕红光，更远些是憧憧暗影，所见一切都变形而扭曲，却又有一种莫名的熟悉。
扭动身躯，鳞片与泥泞摩擦时声音几不可闻，长长的信子掠过虚空，敏锐的捕捉到远方细碎的波动和微尘碎屑般的气味。
嘶，捕猎，悄无声息的靠近猎物，只一下便卷住了它，一环一环收紧身体，猎物被碾压着，骨骼一根接一根被碾碎，濒死的抽搐越来越微弱，从鳞片传来的温度随着最后一下动弹渐渐冷却……
而后，班雅恍惚觉得自己低下头，在黝黯如暗夜的水面看到——
一双闪着幽光，深邃如渊的，竖瞳。
空中的波动停止了，班雅抬起头，再度凝视着大蟒的双眼，方才那一瞬间，她似乎成为了这条大蟒，以它的眼看，它的身触，它的蛇信感知，它的方式捕猎，还拥有它的——从洪荒年代传承而来的血脉和——真名。
那真名镌刻在班雅的识海之中，那是只属于蟒蛇的语言和记忆，人类的语言无法复述的名字。
班雅点点头，她知道方才那一刻，面前的大蟒也分享了她的记忆和真名，这种认知让她安心，似乎真名这种难以言表的交换，成了她和它才能领会的秘密。
她手指一弹，那滴精血浮在半空，大蟒随即也吐出一颗半透明的，黄豆大小的珠子，与她的精血轻轻一触便融合在一起，随即在半空中以一种奇异的规律舞动着，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它写出一个古奥的符文。
程序正确，誓言无误，修士精血也没什么不对，可这，这是灵兽内丹！杨缨心中一惊，她本来建议的血印灵契，只需灵兽以自身精血回应便可约誓，但这大蟒，它居然以内丹立约！
这说明什么？说明此灵兽愿全心臣服于彼，以自身全部修为应誓，若班雅有危险，这大蟒便是粉身碎骨，也要挡在前面。
这，这，这，班雅这回走的是什么好运呀！哎哎哎，还真是老天疼戆人么？
这戆人倒是一如既往的迷迷糊糊，完全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来着，只见符文光华闪现，内丹和精血一触即分，又回到各自主人的体内，灵兽约誓，就此完成。
班雅眯眼一笑，有点不好意思的摸摸大蟒的头：“嗯，你的真名我没法念出来，以后要怎么称呼才好呢？”
“对了！”她双手一拍，“你的眼睛真漂亮，鳞片也乌黑发亮的好威风啊，就叫，就叫玄瞳，好不好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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