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六十七章 相代
为便于在多地执役，极天宗外门弟子居所并不集中，等到高微找到地方，已是日色渐昏。
这座小院与周围院落隔得甚远，看去刚刚修缮过，竹篱矮墙，门扉半掩，高微站在门外出了会神，思绪似乎飘到了许久之前。
这一次应该不会错了吧？她神识感应到屋中有人，不再犹豫，叩门叫道：“有人在家么？”
“来了来了！”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，转眼人已经到了门前。
“谁呀！门不开着么，自己进来嘛。”一名高大俊朗的青年拉开门扇，两人对视一眼，那青年脸上先是疑惑，上下打量高微一番，忽地啊呀一声，揉揉眼睛，有些不确定的叫道：“阿，阿，阿，阿微！”
“是阿微，不是阿阿阿阿微！”高微嘻嘻一笑，鼻翼皱起，隐约能看出她小时候的样子。她看看面前的青年，见他身材高大却略显消瘦，眉目俊朗，穿着敞胸汗衫犊鼻裤，趿拉着布鞋，满脸于思，一身落拓，看来境况并不算好。
青年洒然大笑，拍拍高微肩膀：“哟！小丫头长高了嘛！”他目光在她胸前一转，又摇头叹道：“哎！人是长大了，该大的地方却不大啊！”
他叹得一波三折，又说中她平生憾事，高微顿时一阵牙痒，冷笑连声：“住口！十年不见，老方你还是一张臭嘴！”
方暄打个哈哈，一侧身，把高微引入房中，只见四白落地，桌椅朴素，陈设虽简陋，却还干净。
两人对面坐下，方暄提起茶壶晃了晃，却半天没个响声，高微看不下去，伸手一招，杯中顿时清光盈盈。
“不错么！”方暄点点头，举杯示意，“小丫头居然已经筑基了，嘿嘿，比咱老方强啊！”他语气中带着一股抑郁之意，高微闻言，眉头一皱。
她正想说话，方暄却满不在意的笑了起来：“那时听说你被困秘境，人家都说你活不成了，我却知道你肯定能出来，嗯，果然没让我失望啊！”
这才是当年的方暄啊……高微心中一暖，她探查到对方修为已然练气圆满，和自己那时一样，若是有筑基丹——她展颜一笑，这不就是自己的来意么！
高微掏出一个拇指大的小玉瓶，轻轻放在桌上，方暄一愣：“这是？”
“筑基丹。”
玉瓶表面光滑如镜，映出方暄瞠目结舌的样子。
“哎，哎，嘴巴闭上，别这么大惊小怪的。”高微似乎根本不在乎她送出的这份大礼。
方暄皱起眉头，盯着玉瓶看了一会儿，摇头道：“我不能收。”
“别这么矫情好不好！”高微双手一摊，“我留着又没用，你早一天筑基，便能早一天看到阿玖，难道不好么！”
阿玖？方暄落寞一笑，外门消息灵通，他岂不知当年那个宛若天人的少女已是元婴道尊入室弟子，神鸟凤凰灵契之人，二人身份从十年前开始便判若云泥，即便筑基，她又岂是自己所能肖想的？
见方暄摇头苦笑，意气消沉，高微有些不耐烦，正想请将不如激将，要丢几句狠话来刺刺他，忽地一道灵光闪过，一只传讯玉符悬在她面前，嗡嗡作响，似乎颇为急切。
她握住玉符，顿时面色一变，她看看方暄，心道还是让他自己想明白才好，便冷笑一声：“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去的道理，你要就要，不要就扔了！过几天我再来看你，要是你还这么一副死气活样的鬼样子，我就打到你明白为止！”
说罢，高微顿足转身，掐手诀引遁光，瞬息间便虹化不见。
方暄注视着那小小的玉瓶，他神情阴郁，目光晦暗，也不知过了多久，天色全黑了，斗室之中并未掌灯，唯有桌上那玉瓶反射着户外的一丝微光。
青年静静坐在黑暗中，良久，他拿起玉瓶，长长长长的叹息了一声，那叹息中包含着纠缠纷乱，难以言传的情感。
“阿微，阿玖……”他喃喃念着这两个名字，又低低一笑，那笑声如夜枭哀鸣，殊无欢娱之意，竟带着无比的悲怆苍凉。
群山深处，苍莽密林。
一道遁光在山峦中盘旋几圈，最终落到一处山坳。
高微看着两山之间的一块石碣，碣上无字，却寥寥几笔画出一个兽形来，笔意十分简略，却透出一股上古洪荒巨兽的气息。
她摸了摸那枚传讯符，心中忐忑，咬牙开声道：“弟子高微，奉霍留真人之命前来，烦请暂开结界，容弟子入内。”
话音方落，那石碣上的猛兽似乎动了动，一股灵气波动的战栗传遍高微全身，她眼前一花，光影变幻如乱麻，等外界环境稳定时，她已不在片刻前的山坳了。
高微眨眨眼，此时云破月出，清辉如昼，她站在一片平坦如砥的草地上，三面密林，一边怒川，白浪滔天，声如鸣雷。
而在这波涛汹涌的水边，一人头戴斗笠，身披蓑衣，手持钓竿，正在垂钓。
高微踌躇片刻，便向那人走去，近前一看，那钓竿无线无钩，却在空中绷成弧形，空悬于奔流之上，似乎正和水中的大鱼较劲。
无线无钩，又是在如此洪流中，这位到底是在钓啥？虽然看不出个中道理，她却知道垂钓之人，最烦有人干扰，便静静伫立一旁，不言不动，犹如泥塑木雕一般。
过了许久，那垂钓之人轻哼一声，手中钓竿又向前一甩，一边开口道：“小家伙，你那只小猫惹祸了知道么？”
小猫？高微抿了抿唇，若是呼噜知道自己被叫做小猫，估计要气炸肚皮吧。
“弟子管教不严，羞愧无地，请霍真人责罚！”呼噜那个臭脾气，大概到哪儿都是惹祸的命，他们既然有魂契为约，呼噜无论做什么，她自己也得连坐，还不如先认个错，这是态度问题。
她认过错，见对方并不回应，便又问道：“弟子驽钝，不知呼噜它犯了何等错事，若能补救，弟子自当尽力。”
“你自己问吧。”霍真人钓竿轻轻一抬，如怒波涛随着他那一抬手豁然分为两半，一物从水中凌空而起，在空中划了道弧线重重落地。
只见一只湿漉漉的大猫四爪伏地，耳朵向后紧贴头部，龇牙嘶叫，看上去又惊又怒。
“呼噜！”高微感到了来自对方的怒意，这家伙最讨厌下水，现在这个样子也不知在水中泡了多久，难怪如此生气。
霜纹兽抖了抖毛，原本威风凛凛的皮毛湿哒哒的紧贴在身上，这让它又难受又气愤，一见高微，顿时嚎叫道：“你怎么才来！”
随即它看见了那蓑衣垂钓客的背影，惊惶之色出现在它眼眸中，看来在此人手中吃尽了苦头，从内心深处产生了深深的畏惧。
高微看了眼霍真人，见他不言不动，便到呼噜身边，伸手在它头上摸摸，神识探查之下，发现它全身数十条狰狞的外伤，伤口深可见骨，也不知在水中泡了多久，已然肿胀，幸而內腑无事，只是又疲又饿，十分脱力。
高微一面为它疗伤，一边问道：“你又做了什么？之前不是说得好好的，进灵兽园需得守规矩，这可不是你能称大王的地方！”
呼噜闷哼一声，眼神闪烁，高微一见便知它心中有鬼，也不耐烦再问，两手紧紧把住那颗偌大头颅，额头碰额头，神识顺着二者之间的共魂纽带，硬生生侵入了大猫的记忆。
神识交流快若闪电，刹那间，高微放开呼噜的头，一屁股坐在地上，脸色煞白，半晌才涩声道：“你，你真是做得一手好死啊！”
这家伙入灵兽园不过一天，便拉帮结伙，寻衅滋事，聚众斗殴，毁坏宗门公物，咬伤管事门人，意图在灵兽园中称王称霸，真是其罪难恕，其心可诛！
若按宗门规矩，这等野性难驯的妖兽，正该处以极刑，以儆效尤。但多年相伴，感情颇深，便无魂契约束，又岂能坐视它丧命？她一咬牙，起身行至霍真人身侧，一揖到地也不起身，就这么弯腰垂头，恭恭敬敬道：“灵兽犯错，契主同坐。呼噜长于山野，天性如此，若论罪因，乃弟子不曾严加管教所致。”
她抿了抿唇，又道：“是以无论何等刑罚，弟子愿以身相代。”
话音一落，呼噜咆哮一声，声音中满是愤恚，它甚至于忘了对霍真人的畏惧，后腿蹬地，纵身向他扑去。
高微与它心意相通，见机极快，迅步侧身，挡在呼噜面前，呼噜身在半空，见高微抬头与它对视，一双眸子里又是严厉又是担忧，顿时气势一泄，怏怏落地。
挡住了这家伙的发疯，高微又束手而立，低眉敛目，静待对方发落。
过了不知多久，霍真人语气平淡的问道：“听说你与绳愆处沈周很熟？”
高微一怔，不知何意，又听对方不急不缓道：“弟子犯错，向来由绳愆处惩戒，不过灵兽园是我说了算，你若要代这只小猫受罚，就要受施于灵兽的刑罚。”
“你可要考虑清楚。”
不论妖兽还是灵兽，大多天生筋骨强韧，甚至于硬过金石，一般的鞭刑肉刑于它们不过挠痒痒似的。是以施诸兽类的刑罚，定然比加之人类修士的刑罚更加凶狠残酷。
这样专门用来折服妖兽的刑罚，一名筑基不过四年，刚刚才回返宗门的修士，真能熬过么？所谓的“考虑清楚”与其说是提醒，不如说是警告。
高微暗叹口气，狠狠瞪了眼呼噜，随即点头道：“是！弟子甘愿受罚，还请真人示下。”她语气平静，似乎应下的不是酷刑，而是再寻常不过的执役。
霍留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，继续道：“既如此，你先替那小猫受了水刑再说吧。”
水刑？高微看向那白浪滔天的河川，她身具纯水之灵，在水里哪怕闷上一个月都优哉游哉，这算哪门子的刑罚？简直就是放水么！
她越想越觉得奇怪，霍真人的处刑会这么简单么？
只是一言既出，不容反悔，即便知道那水下是刀山火海也要睁着眼跳下去。
“弟子遵命！”高微又是一礼，接着她开始——脱衣服。
长袍，腰带，短靴，里衣一件件脱了下来，又仔细叠好放好，高微只着贴身鱼皮小马甲和短裙，快步走到水边，随即纵身一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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