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七十二章 心动
“前面有片雨云呢。”
说这话的人坐在叶舟边缘，广袖飘飞，衣带当风，本该显得飘逸风－流，可她却嫌裙裾太长，飘带碍事，将那些华彩流光的垂髾燕尾胡乱扎成一团堆在腰间，长腿垂在舟外，无聊的踢踏着。
俊雅的青年无奈的看了她一眼，真是孩子气，却不愿苛责于她，只应道：“想要绕开么？”
绕开？高微回头看了他一眼，随即有些尴尬的转过头，雨云之中水汽凝而未降，她自从筑基能飞之后，但凡看到都要冲进去徜徉一番，饱吸水灵之气。只不过今天穿成这样……她满心不爽的把垂落的广袖撸到肩膀上，下次吧，下次趁师兄不在的时候再说。
云天丽日，叶舟漂浮于天空，如行水上，稳定而快捷，高微托着下巴，目送那片被抛在身后的淡灰色雨云，突然出声道：“小的时候我就喜欢玩水，没人教，水性无师自通，总是偷偷溜出家门，在小河小溪里凫水玩耍，一玩就是大半天。”
“只是大人都不准小孩玩水，要是被姑姑发现，少不得一顿好打。开始她是检查我的衣服头发，湿了就要挨打。我也不傻嘛，下水前就脱个精光，上岸后等头发晒干再回去。”她追忆往事，声音有几许欢快，似乎又变成了那个顽皮不听话的小女孩。
“几次以后，就被姑姑发现了，她就换了种方法，水泡久了皮肤会泡胀，手指脚趾都会起皱皮，要很久才能消褪，她就抓着我的手看，有时还会用指甲在我手背上划一道，如果泛起白痕，就说明我又偷着去凫水了，哎，接下来又是一顿竹片炒肉啊！”
高微换了个姿势，抱膝而坐，下巴点在膝盖上，嘴里虽是抱怨，神情与声音却充满了缅怀。那时不懂事，总惹姑姑生气，但现在若能再被姑姑骂一次，打一次，无论付出什么代价，都是愿意的吧？
“再后来，我喜欢上淋雨，每当下大雨就很开心，在雨里放肆的跑着，滚一身泥水也无所谓，到河边一个猛子扎下水去，浮出水面时，暴雨哗啦啦的打在头上，整个人都要融化在水中一样，那种感觉真的很舒服呢。”
“当然肯定会被姑姑发现，她却没有打我，而是很严肃的说雨水里有很多看不见的小虫子，如果淋了雨不用热水泡澡，那些虫子就会在头皮上做窝，头发会掉光，虫子会一直钻到脑子里去……”
“那时候我真是吓坏了呢，哭着喊着说姑姑救命，别让虫子吃了我的脑子！”她捏着嗓子，尖声学小女孩的哭叫，学完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“从那以后，我淋了雨，就会乖乖的泡上个热水澡，一直到……”她的声音越来越小，小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。
言崧静静凝视着她，这是高微第一次提到过去，却是他难以理解的过去，作为被寄予厚望的精英弟子，他从记事起便在极天宗内生活，一会说话就开始背诵法诀，一心向道，勤勉修炼，家庭也好，亲情也罢，都是他从未拥有过，也无法体会到的东西。
流云在叶舟旁迤逦飘过，高微的目光扫过脚下的群山，她不知道为何要说这一番话，似乎只是想到了，便说了。当她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时，叶舟悄然掉了个头，等她发现的时候，那片淡灰色的浓云已近在眼前。
“哎？”
高微惊愕的看向言崧，却见他微微一笑：“想淋雨就去淋个够吧，等会儿再去泡个温泉，不然虫子会吃了你的脑子，嗯？”
师兄居然纵容我淋雨？还有，师兄居然，居然还现学现卖开玩笑！这一句话包含了两个令她惊讶的信息，高微像被雷劈了一般，呆呆的望着言崧，似乎今天才认识他一样。
这傻丫头！言崧摇摇头，估摸着她当着自己的面大概不好意思，便蹑步腾空飞离叶舟，远远传来他温和的话语：“快去吧，雨云未必持久，再过一时半会，风起云散，可就要错过了。”
热气氤氲的水面上，无声无息的冒出一个人头，半长不短的黑发湿漉漉贴在她白皙的皮肤和颈脖上，那双细长的眼睛慢慢睁开，漆黑的眸子里水光潋滟，清秀的面容上现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神情。
她的目光透过温泉蒸腾的水汽，看向远处那道挺拔如青松的背影，不知怎地，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，擂鼓似的激烈跳动着，似乎要从嗓子眼里挣出来，她用力抿了抿嘴唇，试图压下胸口这阵不自然的狂跳——一定是这温泉水太热了，该起来了，师兄只怕等得不耐烦了吧。
言崧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声，他缓缓转身，看到高微站在三步远处，过长的裙摆挂在手臂上，或许刚刚泡过温泉的缘故，肤泽莹润，白里透红，发梢还滴着水珠，整个人清新得如一株雨后含苞的小荷。
“师兄！”高微盈盈一笑，有些不好意思的放下裙摆。
言崧走近她，修长的手指轻轻捻起一缕湿漉漉的发绺，低声叹道：“头发还湿着，怎么不擦干呢？”
随着他的靠近，高微的心跳不由自主的加速，那砰砰的跳动声让她觉得师兄没准也能听见，她勉强一笑：“没，没关系的，风吹吹就干了。这个，还好头发短了，干得快。”
话没说完，一阵纯净的青木灵气如振动的琴弦般在她的发丝间穿梭，少顷，她的头发已然干透，顺滑的垂到肩上。
高微下意识将一缕额发顺到耳后，拂动间隐约闻到一股清爽怡人的草木之香，这让她有些恍惚，似乎在心底极为隐秘之处，有什么埋得极深的种子，随着这股清浅的香气萌动着，顶开了土层，颤巍巍的露了个头。
于她而言，这是一种极为陌生的感觉，奇妙中带着让她惶惑的悸动，她低下头，暗运灵气，吐纳调息，试图将肺腑间突生的战栗安抚下去。
言崧只见她低头不语，似乎还微微发抖，心中一突，暗道自己行为唐突，惹小师妹不快，他是端方君子，既已察觉不妥，便不着痕迹的退了一步，结印聚灵，须臾间叶舟浮现于空中。
“师妹？”他带着一贯的温和神情，平静的唤她。
高微抬起头，她的心悸已然平复，那刚刚冒头的嫩芽被理智深深压进了黑暗无光之处，她抿了抿嘴唇，面色有些苍白，目光中带着探究，细细打量面前这俊雅温和的青年。
有那么一刹那，她想开口，不管不顾的对他说出自己的感受，那存在了多年的好感，和方才那激荡于全身的悸动，然而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，点点头，微笑着上了叶舟。
日已西斜，黄昏的光线比晨曦更为朦胧，带着奇异的暧－昧色调，高微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，试图于方才那陌生的情绪中厘清些什么，是仰慕么？是亲近么？是，喜欢么？
一时间，那些话本小说，传奇故事中的情节纷乱而庞杂的涌入她脑海，大多数是一见钟情，欢喜冤家，几经波折，终成眷侣，当时看着觉得脸红心跳，可当自己身历此境，方知那些描写和词藻是多么的苍白贫乏，难以描述此时心境之万一。
她不自觉的看向身边之人，晚霞彤彤似火，其人温润如玉，对此芝兰玉树，心生仰慕也是情理之中的吧，只是，只是他太好了，好得让自己自惭形秽了……高微垂下眼帘，神情晦涩，默默的在那不得出头的嫩芽上又堆上一块大石。
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，言崧不由问道：“师妹，你怎么了？”
高微心中正千回百转，被他这么一问，不知怎地想到出秘境那日，自己还冲他发脾气，顿时心虚气短，嗫嚅道：“师兄，我，我对不住你……”
言崧闻言一愣，完全不知这“对不住”从何而来，便见高微垂头避开他的视线，脚尖在叶舟上来回蹭着，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，喃喃道：“那天，我，我不该和你吵架，真对不住……我有时候就是一根筋，脾气上来了不管不顾，”她重重叹气，声音满是懊恼，“哎，若是我下次再这样犯浑，师兄你打我一顿就好了——不，还是别有下次了……”
原来是为这事，言崧哭笑不得，见她低着头，肩膀沮丧的垂着，几根短发在头顶倔强的翘着，似乎怎么也抚不平，他抬起手，想像多年前那般，拍拍她的肩膀，摸摸她那毛茸茸，小猫似的头顶，但手抬到一半，又轻轻放下。
“无妨，我早忘了。”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，而那平静的温和下，却隐藏着难以觉察的暗流。
高微抬起头，神情忐忑：“师兄，你，会不会，会不会讨厌我……”她本来想说“喜欢”，词到嘴边到底犯怂，生生缩了回去，话一出口，她心中一空，像是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，只定定盯着青年的脸，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到答案。
那目光如此专注，带着她一贯的执拗，言崧被她看得心中一跳，又觉此问颇为轻率儿戏，沉吟片刻后答道：“你是我的师妹，我怎会讨厌你。”
只是师妹么？高微怏怏低头，心想若是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，大概也是这等回答吧？师妹，去你妹的师妹！她心中郁郁，不由又在那初萌的嫩芽上冻上一层寒冰，决定以后再也不问这种问题，免得自取其辱。
言崧哪里知道她思路异于常人，此时见她垂头丧气，慢慢蹭到叶舟边缘蹲下，倒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，他心中奇怪，回思自己言谈举止似无不妥，便是想安慰她也毫无头绪。
尴尬的气氛在小小叶舟上蔓延，二人一时无语。
此时夜幕已降临，山色渐转暗淡，当叶舟飞临两重高山之间时，下方山谷星星点点亮起了灯火，莹莹青灯照得山谷一片幽光，无数条飘带般的溪水被灯火照亮，粼粼波光与万盏灯火交映，将这片狭长的溪谷映照得宛若星河坠地般璀璨。
“好美呀！这里是哪儿？”高微低头下望，地上星河的光芒映在她脸上，如此美景之下，方才那点小心思早不知丢到哪个旮旯角里了，她回头看向言崧，双眸粲粲如星子，笑意从她的眉梢眼角满溢出来。
在她这极具感染力的笑容之下，言崧也不由微笑，叶舟缓缓下落，他在夜风中低声答道：“这便是九十九曲溪，新月集已开，师妹，我们到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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