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 第九章
殿外的桂花重重叠叠，殿内的熏香青烟缭绕。
卧榻上，女皇轻捧起婉儿的脸，“这些年来，你帮朕参决政事，处理机务，也辛苦了。”
她抬头看向女皇，发现她早已耳鬓斑白。似水流年，就在不经意的日常里全部溜走了。不知不觉间，她已经如此苍老了。
女皇那时已经决定将政权归还李唐，于是召回了流放在外的庐陵王李显，将其册封为太子。
婉儿想，女皇好像真的老了。晚年的她似乎厌倦了所有的权力斗争，只一心沉醉在张易之、张昌宗兄弟的温柔乡里。
奈何这两兄弟借助女皇的宠爱，在朝堂上弄权揽政，飞扬跋扈，朝堂上下对其义愤填膺。
神龙元年。
自从出狱后，太平与婉儿也常常在大殿上、在宴会间见面，但彼此都很心照不宣地未曾提起那些过往。
婉儿的寝阁。
太平小心谨慎地试探她，“张氏兄弟弄权，显哥哥、旦哥哥，包括我在内，都决定除掉他们以正肃朝堂。婉儿姐姐，你愿意加入吗？”
婉儿起身为她沏了一杯热茶，奉在桌上，“殿下，恕我直言，针对张氏兄弟其实也就是在针对陛下。掌握禁军自然是首要之意，但若是能够在这宫内，再安插一个眼线，以此来监视陛下和二张兄弟的行动，那获胜的概率就会更大。你们正是此意。”
婉儿已经将太平口中之事说成了一场政变。
太平食指在白釉瓷杯上轻点两下，“我已经对你说了许多不该说的，你可以选择加入，还可以选择置身事外，什么都不做。当然，你也可以选择将此事告诉陛下，要怎么做，全由你自己做主。”
婉儿陷入了沉默。从始至终，她永远都不会同自己坦诚。
“你好好考虑考虑吧，我等你的消息。”太平将茶送入口中，细品之下轻言道，“很好喝，谢谢婉儿姐姐的茶。”
她起身离开。
“殿下，”太平刚走到朱红门槛处，婉儿起身，从身后叫住了她，同她表明立场，“我帮你。”
那个夜晚是一个不寻常的宫廷之夜。外面厮杀震天，婉儿则率领宫女做好内应，全力配合外界行动。
女皇从长生殿的床榻上爬起，听见外面兵戈相接，不几时，全副武装的士兵已经来到了眼前。
虽已老去，余威尚在。她看着眼这些最熟悉的人，陷入了迷茫。这些人里，有她的儿子，有她的女儿，有贴身陪伴她十几年最亲近的人，却都在此刻，齐刷刷地站在了她的对立面。
“何人作乱？”她终究还是开口问了一句。
“张氏兄弟作乱，我等奉太子令，已将其诛杀于外廊。陛下年岁已大，愿您传位太子，以顺天人之望。”其中一大臣朗声道。
女皇露出了一个寒冷的笑意，深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，却也只是无奈，“罢了。婉儿，拟诏吧，将皇位传于太子，两日后正式册封，大赦天下。”
众人离去之时，陪伴在女皇身边的只有婉儿和太平。
“太平，朕记得六郎是你推荐给朕的，为什么要和你的哥哥一起作乱，杀了张氏兄弟？他们有什么错呢？”女皇半卧起身，婉儿为她腰后垫了一个金丝枕。
太平坐在她的床榻一侧，反问道，“母亲，那当年薛绍有什么错呢？您不是照样杀了他？失去爱人的痛苦，我只是想让母亲感同身受一下罢了。”
女皇惨然一笑，声音是跨越时空的苍凉，“这么多年过去了，你终究还因此事恨朕、怨朕，对吗？你始终还爱着他，是不是？”
太平语气很平淡，“是，这么多年来，我一时一刻都未曾停止过爱他，因此也从未停止过恨你。”
她对母亲，的确是又爱又恨。
太平红了眼圈，婉儿听她如是说，心里泛起一番异样的疼，也在一旁红了眼。
夜已深的时候，女皇睡下了。婉儿独自一人，在殿外的宫苑徘徊，黯然神伤。
秋夜里，晚风吹开衣带，送来淡淡的桂花香的味道。
太平来到她身旁时，看出了她的闷闷不乐。
“你怎么了，心情怎么如此低落？”她开口问她。
“没什么，”婉儿看向她时，不觉眼里已含了泪水，“可能看到曾经不可一世的女皇到最后众叛亲离、孤苦伶仃，为她感到惋惜可怜吧。”
直觉告诉太平，她并没有同她说实话。
“婉儿姐姐，你不坦诚。”太平直言不讳。
婉儿淡然一笑，终于说出了积攒已久的胸中块垒，“说到坦诚，殿下又何曾对我坦诚过呢？”
一阵风起，桂花飘落，在夜间卷起一地忧伤。
“你到底想说什么？”风将太平的发髻都拂乱。
“几年前我入诏狱，是殿下你的杰作，对吗？”婉儿盯着她问道。
该来的终究会来，面对她的询问，太平哑然失辩。
“当殿下同我说，要我关闭甬道，说你会在宫内埋伏杀薛怀义之时，我就起了怀疑。殿下何等小心谨慎，即使后来杀他，大概也是陛下授意您才动的手，又怎么会在一开始就设计杀人呢？”
“还有那日，殿下盛情且坚定地请我去看杀薛怀义的那场秀，就是要将我也牵扯其中，连接起你的整个计划。你第一步要杀薛怀义，然后要杀来俊臣，于是便利用我将他们联系起来。可到底该如何将我送入狱中呢？那个时候，陛下正因为薛怀义火烧明堂而在气头上，告发我关闭甬道未向她报告，自然是最好的选择。”
“殿下，”多年的委屈终于化作眼泪飘落在风中，“从始至终，我都是你手中的一颗棋子，一颗可以随意利用随意丢弃的棋子，对吗？殿下的冷酷让人害怕，殿下的无情让人绝望。当年，若非陛下开恩，也许我此刻已不知变成了何处的孤魂野鬼。”
看她流泪，太平心里泛起了一阵心疼。她想同她说，从她入狱的那一刻起，她就后悔了；她也想告诉她，自己曾在母亲面前极力陈情，让母亲消了怨气，想起她的千好万好，最后饶过了她；她还想对她说，她并非一颗棋子，她很在乎她。
“不是这样的……”她苍白地为自己辩护，可那些深埋心底的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，转而出口的是另外的问题，“你既然早就知道我在利用你，为什么不去向陛下告发我？”
此刻婉儿却生出了一份报复的心思来。苦恨年年压金线，为他人作了嫁衣裳。凭什么，她要为自己心爱之人报仇，就要利用她的感情，牺牲她的所有？
“因为在这深宫之内，我要活着啊。殿下以为你在利用我，我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你呢？我们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。陛下能庇护我一阵子，但她终有老去的那一天，她能庇护我一辈子吗？所以，我得重新找靠山啊，而殿下就是最好的选择。”婉儿违心道。
“你从前不是这样说的，你说无论我想做什么，你都会和我在一起，都会帮我……”太平此刻却很想听这些话，因为这些话里，至少还有一点真情在。
“殿下，”婉儿的声音冰冷地淹没在花香中，“从前的那些话，请殿下切勿当真，只不过是我惯用的生存之道和谄媚话术罢了。”
太平心里涌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痛，她还欲说些什么，被婉儿无情地打断，“殿下对薛驸马一片深情，天地动容，婉儿感佩。如今大仇终于得报，婉儿祝贺殿下。可婉儿累了，不想再卷入这权力的纷争中。我们，就此两清吧。”
太平又看到了她的眼泪。
刚刚母亲问话之时，太平只是本能地回复了一句，她让那句“一直爱着他，一直恨着你”戳痛母亲，此刻才明白了，这出口的话戳痛的，并非只有母亲一人。
可那些陈年旧事，早就已经在心里没有了任何波澜。她活在自己幻想的爱里，终于辜负了身边人的情谊。
她有些后悔。如果当时没有利用她布下那场局，此刻会不会就不会失去她？
中宗李显即位后，论功行赏，封太平为镇国太平公主，封李旦为安国相王。
上官婉儿被李显纳为妃嫔，拜为昭容，专掌诏令，帮助新帝处理政务。
上次将那些过往说开后，太平和婉儿都有意无意地躲避着对方。可这次，太平特意找上门来。
婉儿的寝殿也更大更豪华了。琉璃摆满了案几，字画点缀着风雅。
太平拉起她的手来，径直开口道，“我知道你不愿意做显哥哥的妃嫔，走，我们一起去见他，我帮你求他，撤了这封号。”
“殿下，”婉儿轻轻放下她拉扯着自己的手，“我愿意。”
太平身子僵硬地站立原地，“你说什么？你愿意？”
“是，我愿意。”婉儿再次笃定道，“我们之间的联盟早就散了，如今我只想做一个富贵闲人，在这深宫大院好好活着。当今圣人能给我想要的一切，他也待我很好，我自然愿意。”
太平淡淡地回望着她，“难怪你当时那般有底气，势要与我决裂，原来早就找好了下家。有当今圣上的庇护，你自然不再需要我做靠山。上官昭容见风使舵、几易其主，游走于各类政权之间，当真是好本事。”
婉儿面对她的嘲讽，也回以淡淡的目光，“随便殿下怎么想，怎么说。心被伤透了，就不会痛了。至少陛下不会为了自己的私欲利用我。”
太平的眼里泛起了隐忍的泪水，一向高傲的她自然受不了别人如此说她，于是拿出了骨子里固有的高贵与决绝，“我是对不起你，可我就那样做了，又如何呢？你当真以为我很在乎你吗？你有什么资格说要与我两清？你听好了，今日不是你要与我决裂，是我要舍弃了你。你就是我手中的一颗棋子，有用时可以视如珍宝，无用时自然也可以弃如草芥。”
婉儿朝她施礼，将眼泪掩盖在宽松的袖袍里，“既是棋子，那就请殿下，弃了吧。”
太平转身离去。
殿外，绿潭同主子说话的声音很清晰，“殿下，去哪里？”
“回府！”太平带着满腔的怒气回复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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