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章 ?第二十五章 雪海思愁正茫茫（三）

这一日，华回雪与严孝媛出了关东，不几日便来到河南孟州。中原之地，人口稠密，市井繁华，已不似关东处处人迹罕至、集市破败。孟州城内，不时可见一拨又一拨官兵在路上巡逻，路边小商小贩吆喝之声不绝于耳，田地里长满了黄橙橙的稻子，农人们脸上露出喜滋滋的笑容。他二人一路行将过去，但见商贸、农事井然。

        数百年来，南北纷争、战事不断，这几年，周陈两家皆内修政理、外罢兵戎，这才有孟州这等清净、太平之地。华回雪赞道：“韦孝宽是河南刺史，孟州太平，想必河南其他州县亦是如此。嗯，此人不但精于行军打仗之道，尚能将一方治理得井井有条，实属难得。”严孝媛听他说出“韦孝宽”三个字，神情中现出一丝兴奋，说道：“师哥，韦孝宽我知道，便是昔年带领八百勇士守住玉璧城的那位将军。”华回雪道：“正是，韦老将军与我颇有些交情，如今已是年逾七旬，玉璧之战时你还未出生呢。”严孝媛咯咯一笑道：“那时出生又有什么好？要是以后天下间都如孟州这般治平，那该多好。”华回雪见她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，知道这最大的功劳便是那两颗老参。只见严孝媛忽然间又双眉深蹙，幽幽道：“师哥，你说以后能不再打仗吗？”华回雪长叹一声，摇了摇头道：“人生一世，犹如电光火石，寿算百年，恍若风烛草露。”严孝媛见他神情凄然，问道：“你此番南下回朝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，怎地好似看破红尘一般？”华回雪顿了顿，似有所思，又道：“哎，世间的纷争又与我何干，我只是厌倦了世俗的争名夺利，若是说看破红尘，那也没有、那也没有……”他想说，若是看破红尘便不会心中如此牵挂于她，语到唇边却又收了回去。忽见前方不远处三五十人围在一旁说话，皆是百姓装束。华回雪拉着严孝媛走近，只见为首一人与一樵夫问道：“老哥哥，咱们要取道建康，该当走哪条路？”那樵夫道：“过了前方羊肠岭有两条路，大路平坦，两百里外却是通往岳州，走小道不需三日便可到达建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华回雪仔细瞧那群人，见他们虽是百姓打扮，却如军士一般列队而立，个个抬首挺胸，各人间相距皆半米左右，便似排好阵势，哪里是普通百姓？寻思道：“莫非是周朝官兵扮作路人？不知去建康做甚，还是避开为妙。”方欲转身，却听一人喝道：“那贼人休走，把老参与我还来。”华回雪一怔，转首只见那呼喝之人恶相横生、气冲牛斗，便是前几日在雪山上见到的那名绿衫汉子，心道：啊哟，真是冤家路窄，虽说不惧他们人多势众，毕竟抢了他们两颗老参，于理有亏，还是坦诚以告，日后做些赔偿，免得多结仇怨。当下一拱手，歉然道：“这位老兄，在下为救舍妹性命，实是迫不得已，尚请见谅。”那人不依不饶道：“哼，你要救你妹妹，咱们也要救咱们……咱们姑姑，若不还来，今日休得让你走脱。”只见那三五十人尽皆望了望那问路之人，等他示下。那人批了一件藏青色披风，缓缓走出人群，望了望华回雪，转怒为喜道：“回雪，是你啊，你怎么在这里。”华回雪当即便将那人认了出来，拜道：“舅舅，是我，没想在此处却能相会。”余人见他二人竟以舅甥相称，如堕五里雾中，瞬间摸不着头脑。那绿衫汉子道：“主公，怎么、怎么这贼子，不，这人、这人是主公你外甥？”那为首之人哈哈笑道：“来、来，我为你们引见，这便是我外甥女婿华回雪。”群人听华回雪是为首这人外甥女婿，立时恭恭敬敬鞠了一躬，只有三人仍是笔直站立不动，原来那三人便是那日雪山上的采参之人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人见他三人脸有愠色，喝道：“你们这是干嘛？没听到我说这是我外甥女婿吗？”那淡黄衫汉子回道：“主公，他、他便是抢参那人。”这为首之人便是西凉刺史张放，那三名汉子乃是他手下三名士官，绿衫汉子唤作姚镇南，淡黄衫汉子叫做苏元开，另一名汉子叫做丁无归。华回雪道：“舅舅，实不相瞒，我为救师妹才出此下策，却不知这两颗老参是你派人来采的，对了，舅母可好？”只见张放突然眼睛一闭，叹道：“好、好，自然好得很。”华回雪见他神情有异，问道：“不知舅舅采参为了救何人？”张放缓缓睁开眼道：“哎，那也不必问了，不必问了。”苏元开道：“你倒是好，救了你师妹，却、却……”“住口，别说了。”张放喝道，不让苏元开继续说下去。华回雪心下诧异之极，又问道：“元开兄、镇南兄、无归兄，那日情非得已，华某并不知三位乃我舅舅手下之人，还请原谅。”只听丁无归道：“在下已经改名了，如今唤作丁有归，哼。”华回雪心道：好端端一个人名怎么会忽然改了？转念一想恍然大悟，“无归”二字便与“乌龟”同音，这般让人喊起来怎能不平地里惹人耻笑？张放又道：“丁无归原在周朝触犯了军法，为逃刑罚便溜到江南，后来不知何事又被南军追杀，真正是无家可归，这才到了我这，我看他虽然触犯了些军纪，却是条敢做敢当的汉子，便收留了他，至于什么时候改名，我却也不知。”说罢忍不住笑了几声。

        华回雪又作一揖道：“不错、不错，既是有了归处，自然应当唤作‘有归’，还望有归兄不计前嫌。”丁有归见他以礼相待，又想起他那日夺参的手段，况且又是张放外甥女婿，渐渐消了怒意，拱手道：“好说、好说，你既是主公外甥女婿，那也没什么可计较的，只不过叶夫人可给你害死了，你可知道，若是服了那两颗老参，叶夫人也不会、不会……。”他这话刚说出口便知不该，立时捂住嘴巴，后退了两步。

        华回雪大震，支支吾吾道：“什么？叶夫人？岳母大人？你们、你们采参便是为了救我岳母？”说完便如五雷轰顶，脑袋中嗡嗡作响，眼前一阵眩晕，差点倒将下来。张放忙将他扶住，说道：“那也怪不得你，怪不得你，兴许你岳母命中当有此劫。”华回雪缓了缓道：“我、我，我如若知道此事，那便、那便……”余下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，若是知道那两颗老参是苏元开、姚镇南、丁有归三人采去救自己的岳母，该当如何他自己也说不出来。妻子叶温清乃是因自己死于非命，此时便知亡妻母亲竟然间接死于自己手中，心中的愧疚蓦地里冒将出来，不住摇头道：“我、我，我又害死了岳母，我又害死了岳母。”举掌便朝额头拍去，这一掌力道十足，掌心落处，鲜血溅得满手通红。跟着又连扇数下耳光，每一掌落下都发出震天响雷般的声音，“啪啪”之声在场人人都能听见，左右腮帮立时肿了起来，红红的掌印犹如刀子在脸上划了数条深痕。余人见他不住地猛击自己，直如打在自己脸上、额上一般，心惊肉跳。这些人大多是久经沙场的莽汉，却也吓得不忍直视。

        张放见状连声道：“好了、好了，你且冷静下来，这样自苦那又何必、那又何必。”华回虎目含泪，喃喃道：“我、我如何对得起温清，她们母女都是我害死的。”张放叹道：“你当时也不知实情，想来你岳母泉下有知也不会怪罪于你，你且放宽心，咱们还有要事相商。”华回雪摇摇头，突然纵声长啸，提起一掌“呼”击了出去，掌风及处，扬起滚滚尘土沙石，只听得“喀拉拉”一声，几颗苍天大树连珠倒下，这一手裂石开碑的劈空掌力直看的群人目瞪口呆。只见华回雪面如恶虎，形容十分狰狞，又如天神一般神威凛凛，群人畏怖之余更增七分钦佩。

        华回雪愕然道：“要事？我还能有什么要事，我只是个不祥之人，我、我、我……。”连说三声“我”字，又道：“温清是绝不能原谅我的，绝不能。”他连声摇头，余光及处，突然不见了小师妹，此时便是任何人也无法唤起他的冷静，然而小师妹却是他心中所系，这一下不见了人影，猛地清醒过来，突然想到尚未告知小师妹自己已于三年前大婚，小师妹定是此时听到这些言语负气离去。跃上一颗枝头，依稀瞧见一个淡粉色衫子的倩影蹲坐在前方不远处的草丛里，当即发足奔了开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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