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 ?第十一章 玉树早被相思染 拟把疏狂图一醉（五）

且说豫章王领华回雪来到府上，俱言仰慕之情，华回雪拜道：“华某只是一介流亡之人，蒙皇上拔擢于前，又承王爷垂青于后，实是无以为报。”豫章王道：“  华兄言重了，咱们大陈眼下正是用人之际，似兄弟这等大才谁不敬仰？此天赐我朝良才，叔英愿与华兄结为兄弟，今后同进同退。”华回雪躬身道：“王爷抬爱，华某感激涕零，只是长幼有序、尊卑有别，恕臣不敢造次高攀，尚请见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华回雪自一路亡命南朝，所思所想的只是当初若不去做这个扶风王，便不会遭此大厄，倘若只是一介武夫，每日行侠仗义、逍遥快活也不必多了这许多的忧愁烦恼。想到得报大仇，周王室对自己一番知遇之恩又情不自禁涌上心头，徘徊之际总是难以决断究竟该何去何从。直至那一日，眼见许多无辜村民如牲口一般性命均不由自己做主，突然间有了一番彻悟，只觉得人生在世，即便如自己一般名重天下，然而与庞然的痛苦比起来，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。此后，他不自觉地参悟世间百态，一时间也少了些报仇的念头。委身南朝也全然出于与郤超一番情谊，此刻一旦与陈叔英结拜，势必又一次卷入皇室之中，因此他心意决然。

        陈叔英道：“既然华兄不愿结拜，叔英也不强人所难，但是你我今后亦不必拘于礼节，咱们便是最好的朋友。”华回雪一阵默然，不知如何回他，怔了半晌道：“敢问王爷对于巴氐世子之死有何看法？王爷既是在皇上面前应了这件案子，想必有些眉目？”陈叔英叹道：“哎，非是我自不量力硬要做这无把握的事，只是事关国体，不容我不应。俗话说‘人生天地间当受四恩’：一为天地盖载之恩，二为日月照临之恩，三为君王呵护之恩，四为父母哺育之恩。叔英既为人臣又为人子，岂可不为君父分忧。”华回雪叹道：“想不到王爷也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。”陈叔英又道：“其实巴氐世子遇害也并非毫无头绪，我前日得到一条讯息，得闻龙川帮进入我大陈境内，不知是否与此案有关。”华回雪一听‘龙川帮’三字，猛然间想起昔日启蒙恩师李老拳师对自己提过这么一号帮派，问道：“王爷对这个‘龙川帮’可有所知？”陈叔英道：“毫无所知，只是在外的下人打听到了这一讯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华回雪道：“华某曾听恩师提到，昔日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在岭南设置了南海、桂林、象郡三县。到了秦末汉初，汉高帝亡秦灭楚之后，天下尚未一统。大乱之际，南海郡尉任嚣拥兵自重，割据一方，其后，龙川县令赵佗接过任嚣郡守之位，称霸南越。后来，汉高帝平定天下，赵佗不肯臣服。及汉文帝一朝，陆生两次前去说降，终使得赵佗归降，不战而屈人之兵。而赵佗也得以封王。此后，韩信、英布、彭越这些诸侯王大功臣被一一以谋逆大罪斩杀。赵佗始惧，开始培养了一批死士，称之为“龙川死士”，其后，这批死士愈发壮大，便称为“龙川帮”。又过六七百年，龙川帮愈发兴盛，至今已历二十二任帮主，虽然声势浩大，却未曾涉足中原，只因先祖赵佗已有规训，怕涉猎太深引来杀身灭族之祸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陈叔英叹道：“原来如此，想不到这龙川帮竟然有这么一段来历。”华回雪又道：“那龙川帮向来神秘，此番涉足中原必有所图，若是当真牵扯到巴氐世子遇害一案，便是一件大为棘手的事情。”陈叔英道：“看来还需华兄亲自查探一番。”华回雪应道：“理当效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次日，华回雪交待周全忠将将军府中事务妥善处理，独自前往巴氐世子所住客栈进行查验。客栈名曰“聚福楼”，正值午时，华回雪便点了些好酒好肉，吃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忽然听到几声急促脚步之声，只见两个年轻人身着缟素，背负长剑，仓皇找了个方大桌子面向而坐，解剑端置于一对桌角。两人一高一矮，那矮子吼道：“小二，快快上两碗面条，来些馒头，再来些卤菜，快快快。”那高个儿又道：“师兄何必如此着急，我们从赶了这许多路，坐下来歇息歇息，喝两碗好酒，再多来几盘熟羊肉又有何妨。”那矮子叱道：“胡说，师父丧期未过，怎可便吃肉食，还是吃些素食乘早上路。”高个儿甚有不满，道：“好好，你是师兄，师父不在了，你当然最大，既是如此吩咐师弟怎敢不从。”矮子又道：“师弟你这是什么话，你是说我仗着师兄的身份来欺辱众师弟吗，孔圣人云‘夫君子之居丧，食旨不甘，闻乐不乐，居处不安，故不为也！’今师父刚亡，我们便吃肉食，乃是大大的不敬，要吃你便自己吃，与我可不相干。”高个儿白了矮子一眼，道：“吃便吃，难道我此生不沾荤腥师父便能死而复活不成？”当下叫了一只烧鸡、二斤牛肉、一壶好酒。刚要入口，那矮子左手忽然抓向高个儿右臂，稍使力一拧，烧鸡便从高个儿右手滑落到地上。矮子怒道：“哼，我看不见便罢，既是你跟着，自然不能在我眼皮底下坏了规矩。”高个儿与他四目而对，心下虽恨，却不敢再言语半句，捧着一大碗面条吃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矮子又将烧鸡、牛肉仍于地下，将酒搁置一旁，自是不允师弟饮食。两碗面条下肚，二人欲待下楼，那矮子伸手往怀中一摸，只有两枚铜板，却未找到半两碎银子，问那高个儿道：“师弟，你身上可有些碎银子？”高个儿应道：“十日之前便已使完，盘缠向来是师兄你所携带，我便连一文钱也没有了。”矮子当下面现难色，忽见桌子四脚微微晃动。屈身一看，却见一蓬头垢面的乞丐左手拿着烧鸡，右手抓了些牛肉，正自啃嚼。

        矮子伸手往那乞丐肩膀一抓，立时便将他拖出了桌底。那乞丐长脸细颈，高额大眼，脸上布满五六块黑斑，上身穿一件破烂长衫，下身一条绿色长裤，膝盖处现出两个大圆洞，一双白布鞋已染成了黑色，双脚漏出三四只脚趾。这乞丐虽然形态猥琐，却不脱稚嫩之气，年龄约莫十八九岁。那矮子喝道：“你是谁？偷偷摸摸钻到桌底下干嘛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小丐被矮子用力一抓，吃痛大叫道：“好痛、好痛，快放手、放手。”手上仍紧紧握住烧鸡、牛肉。他虽置于众目鄙夷之下，然而平日专做些摇尾乞食的勾当，早就习以为常，是以丝毫不觉羞耻。高个儿手掌往桌面重重一拍，喝道：“你尾随我们多久了？有何企图？”小丐见他目射凶光，顿起畏惧之意，畏畏缩缩道：“我，我已有两日没吃过东西了，刚才见这位老爷将这么肥的烧鸡牛肉扔了，就悄悄爬过来，反正你们也不吃，又何必浪费呢？”高个儿本欲将烧鸡、牛肉下酒，不料矮子硬是不允，心中压抑无名之火无处发泄，此刻见那肥鸡牛肉居然为一小丐所食，不禁大怒，疾出一掌，“啪啪”两下扇了过去，啐那小丐道：“小畜生，老爷就是喂猪喂狗也不给你吃。”他手掌伸回，那小丐脸颊瞬间肿起，满面通红，泪水已在眼眶里打滚，将烧鸡牛肉往桌上一扔，道：“我不吃了，还给你、还给你。”欲待转身离去，那矮子跨上一步，一把抓住他手臂，小丐直感手臂酥麻，怎么也挣脱不开。

        矮子呵呵一笑道：“小二，酒我们可是一口没喝，烧鸡、牛肉却是入了这小化子之口，你去管他要钱吧，这四碗面钱吗，两枚铜板却足够了，你也不用找了，哈哈哈。”扔下两枚铜板欲待离去。小丐身上哪有半块铜板，一下急红了眼，扑过去抱住矮子大腿，哀求道：“老爷、老爷，您可怜可怜，我只道那是你们看不上眼的我这才吃了，要是管我要钱，我可绝不敢舔上一口，您要是走了，我哪有钱来付账，他们非把我打死不可，您行行好。”矮子大腿一揣，便将小丐踢开，拔出长剑，剑尖抵住小丐额头道：“小化子，再缠着休怪老爷不客气。”小丐见剑锋尖削无比，那人只需微一推送，便能立时送了自己性命，当下不敢言语，两腿颤得厉害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呼呼”风响，一盏茶径直飞向矮子，矮子心中一凛，知是高手发招，提起真气，伸手去接，手指刚一触碰杯壁，便觉杯中似有万钧之力袭胸而来，立时将内力聚于掌心，岂知杯中之力竟绵延不绝、源源不断，卸也卸不去，挡又挡不回。那盏茶便似不受地心之力，如袖箭一般笔直在矮子掌心游荡，矮子不敢有丝毫大意，手掌挺的笔直，死死护住上盘，额上汗珠滚滚，竟而不自觉后退三步，微一侧身，余下一只手掌在杯壁轻轻一抹，这才端平茶杯，仍是满满一盏，未漏一滴。矮子顺势望去，只见华回雪正襟端坐，兀自饮酒吃肉，不怒自威。矮子惊惧半晌，未发一言，心道：“这人武功奇高，多半是敌非友，适才一番较劲，明显胜我数倍，虽是如此我也须得露上一手，免得叫他小觑于我。”当下拱手一揖道：“多谢奉茶，‘来而不往非礼也’，便请阁下也笑纳一盏。”斟满一杯，二指一夹，反手挥送而出。华回雪似是并未听见他言语，更不打话，待那盏茶径直飞来，左右微微一抬，伸出二指，稳稳夹住。跟着哈哈大笑，道：“我素来爱酒不爱茶，既是这位兄台厚意赠茶，不喝似乎太不给兄台面子了。”言罢一饮而尽。

        矮子大惊，接他这盏茶已费尽九牛二虎之力，自己送出的茶杯内蕴十足力道，对方却轻描淡写稳稳接住，这番内力纵是师父在世也未必能够企及，若是仇家，可难以对付了。他稍一凝神，即又镇定下来，朗声道：“在下乃泰山派大弟子封广辛，这位是我师弟谷广勤，阁下武功之高世所罕见，这招‘推涛斩浪’内力浑厚，在下佩服之至，敢问高姓大名？居何门派？”华回雪一听这二人乃本尘坐下弟子，顿时想起灭门之仇，气不打一处来，只是他二人并未参与屠杀，况有要事在身，是以未起杀心，冷冷道：“江左野人，武林中一无名小卒，何足道哉。”那封广辛又道：“尊驾何必过谦，今日我师兄弟得见高人，幸何如之，愿一告侠居之所，日后当往拜会。”华回雪道：“拜会倒也不必了，要来报今日之仇倒是可以，只是我向来行无定所，阁下若要报仇，可约定日期，必当赴约。”谷广勤与封广辛轻声道：“师兄，咱们此行要赴‘四省同盟’之约，此人不宜得罪，日后纠得众门人再来计较不迟。”华回雪内力何其深厚，字字听入耳中，心道：“‘四省同盟’？却不知是怎样一个盟会，我当一探究竟，说不定能查血些蛛丝马迹。”当下默不作声，自是装作没有听到，由他们扬长而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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