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 忌日
郑晞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接受外公忘记自己的事实，而妈妈，似乎从一开始就很理智。
她知道自己的父亲余生要在疗养院度过，所以开始着手安排儿子的未来。
出国念书郑晞也是同意的，因为他也觉得，外公不会好了，陪伴与否，都没有任何差别。
然而某天下午发生的事，却改变了一切。
那一天，郑晞刚好通过了那所国外学校的笔试和线上面试，他来看外公，给他修剪指甲的时候，告诉了他这个好消息，然后轻声说着未来的规划。
其实也都是乱说一通，郑晞对未来的唯一规划就是没有规划。
父母对事业的热爱和执著他一点都没有继承到。
规划编不下了，郑晞又开始说其他的：
“反正，妈妈说晚上给我庆祝，她还推掉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线上会议，这么说，你应该就能知道她有多开心了吧。挺好的不是吗，妈妈开心，我也开心。”郑晞握着外公有些粗糙的手指头，“你为我开心吗？”
林老爷子看着他，眼神里是孩子般的懵懂，过了一会他说，“我要上厕所。”
“······哦你等下，还有一个小指头没剪——”
“我要上厕所！上厕所！”他把手挣脱出来，开始愤怒的吼叫。
“好好好，去厕所去厕所，我们马上就去。”
从厕所出来后，郑晞陪着外公在走廊散步。
那时正值盛夏，叶子葱翠，阳光亮得惊人，但伴着微风，天气就没那么灼热。
外公走到一扇窗户边，看着窗外一棵巨大的川楝子树，喃喃的开口道：“宁城，宁城。”
郑晞没有听清，“外公你说什么？”
“回宁城，回老家。”他回过身看着郑晞，“小伙子，你老家是哪儿的啊。”
郑晞不知怎么回答。
他在z城出生长大，老家算是在这儿吧，爸爸的出生地他没去过，妈妈和外公的宁城只回去过几次。
那就算——
“宁城啊。”郑晞说。
林老爷子的眼睛亮了一下，“那我们是老乡啊。”
“是呢。”
“怪不得你老是来看我。”
郑晞很惊喜，“你记得啊，记得我来过？”
“这怎么不记得。”林老爷子似乎不高兴他问这问题，但很快又笑着说，“你要不要回老家啊，咱们可以搭个伴一起回去啊，我不想呆这儿了。”
“外公······”
“你不愿意啊，那，”林老爷子想了想说，“那你帮我找个人好不好啊。”
“找谁”
“找我的外孙小晞啊。”林老爷子用手比划着到胸口的位置，“差不多这么高，小脸肉嘟嘟的，很白，头发有点卷，哎呀很好认的，一堆孩子他最可爱啦。哎呀我跟你说，小时候我带他上街，好多人看到他都要给他拍照，他妈妈呢，还是摄影师······”
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，郑晞从最开始的眼眶发红，到内心酸涩。
他心里开始有了一个模糊的念想。
郑晞找到主治医生给外公检查身体，再把今天的情况告诉他，医生还未说话，一边的护士恍悟道：“原来是城市的那个宁城啊，这几天林老先生经常念叨着两个字，因为他一向起得早，我们还以为他说的是早上的那个‘凌晨’。”
外公这么想回老家吗？
“你说病人今天想起来很多事？”医生问他。
郑晞点头，“对，他说了很多我小时候的事，还有我妈妈，之前他根本不记得他有什么女儿和外孙。”
医生沉吟了一会，告诉他，如果家里有这个条件，回到病人想去的地方修养自然是有好处，只是，这不代表病人的病情就会慢慢好转。
简而言之，医生不愿意郑晞抱着无畏的希望，他看过太多的家属怀着这样的期待，期待奇迹出现。
“依照林老先生的状况，他的病情已经是不可逆的，和在哪儿并没有关系。如果你能保证他在那个地方可以得到比这儿更好的照顾，更多的陪伴，那也不是不可以。”
医生的话非常客观，但郑晞就是感觉，如果回到外公心里最牵念的地方。
对他的病情会有很大的帮助。
郑晞试探着问过妈妈的意见，结果可想而知，妈妈只觉得浪费时间，毫无意义。
于是郑晞开始瞒着妈妈，悄悄着手于这件事。
靠他一个人自然是不够的，郑晞很快联系了住在宁城的小姨。
小姨替他解决了绝大部分的问题，比如外公的老屋，在宁城对接的医生。
还有张姨，她的老家也在宁城，只不过没有亲人了。这一次她先过去，也是小姨替她先找好了住处。
而郑晞的主要任务，就是报考宁城那边的清逸大学，那是离老屋最近的，也是相对最好的大学。
本来的计划是到了宁城安顿好了再告诉妈妈事实，但没想到清逸大学的通知书寄到了家里，被妈妈发现了。
林晓最近在筹办新的工作室，能忙得两三个月才和儿子见上一面，而国外那所学校的手续都办妥了，只等九月初去报到就成，她就完全抛在了脑后没有过问。
谁曾想寄到家里的通知书，会是另外一所大学。
那天，母子俩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争吵，林晓觉得儿子愚蠢糊涂，郑晞觉得妈妈自私冷漠，吵到后面都不是关于外公和郑晞上学的问题，而是母子俩之间的信任，爱和补偿。
所有的话都说尽了，到最后林晓只冷冷的撂下一句：“果然啊，谁带的跟谁亲。”
这句话刺痛了两个人。
-
想着这些，郑晞竟然在沙发上又睡着了，醒的时候，他身上盖了一个羊毛小毯子。
屋子里有些昏暗，只有办公桌上开了一盏台灯，而林晓在桌前翻找东西，手里还夹着一支烟。
郑晞看着她，上次那番争吵之后，郑晞一直有心跟妈妈道歉。不管是因为什么，都是他先违背了约定，擅自改动计划而没有跟她商量，妈妈有那样的反应也是正常。
“开灯找吧。”郑晞说着，起身按下了门边的开关，突然的光亮让他遮了下眼睛。
林晓吸了一口烟，把剩下的碾进了烟灰缸，她看到茶几上的奶茶和蛋糕丝毫未动，“怎么，现在不喜欢吃甜的了？”
“不是，刚刚不饿。”郑晞搓了搓脸，走到沙发边坐下。
“先别吃了，等下带你出去吃饭。”林晓找到自己的文件，翻开坐下来，“等我一会。”
“好。”
郑晞拿出手机，除了宿舍群里那两个活宝在蹦跶，就是涂游给他发的密密麻麻差不多十几条消息。
-到了吗晞哥
-吃饭了吗，我在吃饭
-哎回个消息啊，一个字也成啊
-晞哥晞哥晞哥
-好无聊啊你怎么又不理我
······
还有他发过来的自拍，手放在下巴处，眼睛耷拉着，十足的哀怨模样。
最后一条是：再不回消息，我睡你床了啊！
郑晞赶紧给他回了一条：你敢！
那边立刻活了起来：你终于理我啦！嘿嘿，反正你不在，我有什么不敢！
-回去抽掉你一层皮
-哎呦我好怕
-睡你自己的床
-知道啦，晞哥，你现在在哪儿？
郑晞朝办公桌那儿看了看，林晓在敲键盘，眼睛一刻也没离开电脑屏幕。
-在等我妈工作完，去吃饭
-哦，那等你回家，能给我来个电话吗？
-干嘛？
-想听你的声音
有病。
郑晞不想理他了。
-晞哥，就给我打一个啊，就说几句话就行，
郑晞想了想，回道：回去应该挺晚了
-没事啊，我反正失眠睡不着
那边又发来几个黑眼圈都快拖到地上的搞笑表情包。
郑晞没忍住笑出声来。
“和谁聊天呢？”林晓做完了工作，在座位上伸着懒腰。
“没谁，同学。”郑晞揉了揉鼻子，“好了吗？”
“搞定了，走吧。”林晓起身穿外套，“你想吃什么？”
两人去了附近的日料店，吃完回家已经是十点多了。
老妈这次的表现让郑晞很意外，只淡淡问了几个外公和他学校的问题，其余的什么都没说。
这反而让郑晞更不好受。
“你房间的床单什么我都新换了，去睡吧。”林晓换下了几乎黏在脚上的高跟鞋，边上楼边用手指梳着长卷发。
“妈。”郑晞站在楼梯处叫住她。
“嗯？”林晓走到二楼，回过身，手撑在栏杆上。
郑晞轻声道，“对不起啊。”
林晓愣了愣，随即笑起来，她的头发随意扎着，妆容也脱得差不多了，可还是很美。
郑晞的相貌优势大部分都来自于母亲。
“行了，早点休息，明天，还要起早呢。”林晓朝儿子随意摆摆手，往房间走去。
郑晞回到了自己久违的房间，感觉有些怀念，但现在也没有精神去看，把书包和行李放在一边后，他仰躺在床上。
刚闭上眼睛，屁股口袋的手机就嗡嗡震动起来。
郑晞看也没看就接了，“喂？”
“晞哥，你睡了吗？”涂游的声音有些小心翼翼。
“没有，刚到家。”
“你声音听起来好累啊。”
郑晞翻了个身，手机贴在了耳朵上，“对啊，回来这边跟得了嗜睡症一样，一直都困。”
“哎，我本来还想唱歌哄你睡觉呢。”
郑晞嗤笑了一声，“你打算唱什么？”
“嗯，我自创的催眠曲。”涂游接着哼唱了几声，“怎么样？”
“屁的自创。”一听就是那熟悉的旋律。
“哎，那就算我改编嘛。”说着又轻哼了起来。
涂游的声音很轻，很柔，畅通无阻的钻入他的耳膜，像根羽毛轻轻挠着他的下巴，一开始觉得有点痒，但挠舒服了，困意就渐渐淌过来，像一汪温泉水将他浸入其中。
听到那边浅浅的呼吸声，涂游知道他已经睡着了，嘴角忍不住扬起，对着手机那边啾了一口，柔声道，“晚安，小晞。”
-
浓雾未散，空气清凉，凌晨的墓园显得更加幽宁。
郑晞这次回来，主要是为了爸爸的忌日。
墓碑上的照片还停留在他最年轻的时候，面容清秀，眼睛里蕴着无限的温柔和爱意。
人似乎很难对着这样的眼神生气，即使是他犯了错，也忍不住为他找理由。
“你原谅你爸爸了吗？”在墓前伫立了很久，林晓突然问。
郑晞手里捧着白玫瑰，转头去看妈妈，却意外看到不远处——同样身着黑衣的女人，牵着一个小小的男孩朝这边走过来。
他们也是来看爸爸的。
当初父母离婚，就是因为爸爸有了他们。
郑晞把花放在墓碑前，对妈妈说：“走吧。”
林晓戴上墨镜，看到了来者，忍不住冷哼一声。
那女人过于消瘦了，脸皮紧贴着骨头，显得脸色有些刻薄，和几年前娇艳张扬的样子大相径庭。她曾是妈妈最好的朋友。
女人看到林晓后有些讪讪的，但目光转向郑晞，却带上了愤恨和埋怨。
这里的原因是——爸爸只把近郊的别墅留给了这个女人，剩余的全部财产，都转移到郑晞的名下。
-
“爸爸也一直问我这个问题。”到了车上，郑晞才回答妈妈，他的手指在沾了雾的车窗上轻轻滑着，“每次我去医院看他，他都要问，有没有原谅他，怪不怪他。”
“挺烦人吧。”林晓取下墨镜，随意丢在一边。
郑晞笑了笑，“我每次都说原谅，说不怪他，但其实······我不想仔细去想这个问题，因为再怎么样，他永远是爸爸，我也做不到不理他，不爱他。”
“妈你呢？”郑晞问，“你原谅爸爸了没？”
林晓很坚定的摇头，“不原谅。你爸自己说的叫我别原谅，我也不想原谅。这个也有好处，我现在遇到什么烦心事都骂他，妈的都是他害的，要不然老娘也不用这么辛苦！”说完还配合着拍了一下方向盘，“连你外公和你上学的事儿我都怪到他头上，神奇的是，每次骂完我心情都会好很多。”
郑晞觉得好好笑，“我还真是，头一次听你说这个。”
林晓一听来劲了，“头一次？哎我跟你说你爸做得缺德事可多了······”
想一想，爸爸去世后，母子二人也是第一次这么谈论起父亲，郑晞居然觉得很温馨。
他也想起来一个：“你知道外公给爸爸取的外号吗？”
“什么？”
“鸽王。”郑晞笑着说，“因为老爸每次都放我鸽子，明明做不到还瞎许诺，什么儿子这回爸爸陪你过生日，明天我们去踢足球，下次开家长会我一定参加之类的，结果每一次——”
“都不会出现。”林晓接话，“我太了解他了，连我们的婚礼他都迟到，结婚戒指也是我自己去买的。”
“这么过分？”
“对啊。”林晓摸着自己空空的无名指，发了一会呆，“但是，你爸他都会补偿，他补给我一个完美的蜜月，后来每一年都给我买一枚新的戒指，之后的事情也是。”
还会诚恳的道歉，郑晞想。
郑晞每次都气得不行的时候，爸爸都是低眉顺眼的站在他面前，弯着腰一遍遍说：“儿子对不起，爸爸错了，小晞对不起啊。”
如果郑晞装作睡着不理他，他可以陪在床边陪很久，然后留下一份礼物再悄悄离开······
有时候，很难不想爸爸啊。
沉默半晌，林晓把墨镜一戴，发动了车子，冷酷的说：“反正你爸就是个混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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