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 前世·不羡（1）
柳瑶瑶家宅子很大，到了该上学的年纪，柳先生给她请了家塾，她大半的日子都是在宅子里度过。
柳先生没进家门前，宅子里还安安静静的，可一进家门后，就听见摔东西的声音，接着是连在外张望的苏阶都听得一清二楚的哭声。
苏阶爬到柳宅外的一颗大树上，抻长脖子张望。
等了半天，却没见楚诠动静，苏阶低头：“怎么？你不会爬树吗？”
殊不知树下的楚诠在纠结：这样做会不会有辱斯文？
可是连跟踪这种事都做过了，爬树还算什么？
于是卷好衣袖裤腿，缓慢而又笨拙地爬上去。苏阶等他爬上来了，伸出手：“你爬树的样子可真丑！”
楚诠抓着她的手坐上枝干，沉声道：“你最好能把这桩事给解决了！”
苏阶调回视线来看他，见他像是在谁赌气似的，笑道：“怎么了？”
楚诠不说话。
他只是觉得，这又是跟踪又是爬树窃听的，如果到最后什么也没办成，反被传到同窗耳朵里，被大家嘲笑，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？
但是他不说，他知道在同窗嘲笑前苏阶就会先嘲笑自己——堂堂男子汉大丈夫，脸皮这么薄？
内心活动丰富的时候，楚诠的眼睛会盯着某一个点，像是在发呆，可所有的情绪又都忘了掩藏。
苏阶侧头看了他一会儿，突然很正经地，像是许下什么重要誓言一般，道：“我一定会办好。”
楚诠愣了愣，回过头时，苏阶已经看向别处了。
片刻后，他扬起唇角，浅浅地笑。
柳瑶瑶在柳先生回家之后大闹一场似乎是常态，因为苏阶见宅子里的下人全都神色如常各行其是，像是完全听不见一样，就连柳先生哄柳瑶瑶的话语里，也充满了疲惫。
明明在学堂里，他是最温文尔雅、最让人如沐春风的三塾师。
“柳瑶瑶的娘亲是在她出生当天就去世了吗？”苏阶问。
“是的。那只狗据说是在柳瑶瑶出生后没多久就自己跑来柳宅的，所以也有不少人戏称那是她娘亲送来的。”
那么，柳瑶瑶是把对母亲的依恋放在宠物身上了？
苏阶刚升起一股怜悯，就又听见重物落地的声音。
“骗人！你就喜欢骗人！为什么你说谎鼻子没变长？你总是骗小孩！”
说谎会变长鼻子？这故事苏阶好似听人提起过，她胳膊肘捅了捅楚诠：“你听说过这个故事吗？”
“什么？”楚诠压根没听出来他们的对话里还有故事。
“人说谎后，鼻子会变长的故事。”
“没听过，也没在书上见过。”楚诠嘀咕道，“这一听就知道是骗小孩的！”
浑然不觉得他自己也是个小孩。
……
回家的路上，苏阶一直若有所思。
眼瞅着夕阳下沉，再晚到家肯定要被爹娘问起，楚诠不想撒谎，因而时不时回头拉着苏阶加快步伐。
“快点，天马上就要黑了！”
“干嘛？你怕黑啊？”苏阶要笑不笑。
“……”楚诠板着脸别过头，“没有。”
“我在想……”苏阶像是没听到他的话，兀自道：“柳先生一定跟柳瑶瑶讲了很多有趣的故事吧？关于生命，关于这个世界，关于她娘亲……”
多到柳瑶瑶自我构建了一个完美的虚拟世界，所以当出现故事粉饰不了的事情时，她就会很崩溃。
“老实说……我还挺羡慕她的……”
明明是在思考解决办法，却没来由的冒出这么一句。
楚诠催促她的话语停在嘴边。
怎么会不羡慕呢？明明知道这样的行为很不好——身为子女应该体谅父母、应该让父母省心、应该帮父母分担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——可就是因为记住了这么多应该，才更羡慕那些可以任意妄为的孩子。
这大概就是叛逆心理在作祟吧，年少的、年幼的，甚至连年老的，或多或少都会羡慕一些肆意妄为的人。
“要不……”楚诠斟酌开口，“你以后不高兴了，可以像柳瑶瑶对柳先生那样朝我撒气，我肯定不会生气的。”
什么？！
苏阶拧眉，第一反应是敲他脑袋：
“你能不能不要总像个小大人似的？”
请你认清楚自己的地位！你是我弟弟！你比我小！家里大的那个才是该操心的好吗？！
“干嘛动不动就打人啊！”楚诠捂着脑袋，声音有些委屈，“我还不是看你可怜。”
“呵，我要你可怜我？”
其实这事儿稍微服个软也就过去了，苏阶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，可今日连楚诠自己都搞不懂为何，非要杠这事儿：“我怎么就不能可怜你了？难道我年纪小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操心吗？真的可以吗？”
他越说，声音越大，越说，越委屈。
真的从来没有哪刻比现在更让他羞愤难当，他前所未有地讨厌起自己的年龄。
“我……只是想让身边的人都开心一点。”
但是，因为年纪小，他总是，办不到。
太阳彻底消失在水平线下，夜幕沉沉。
失态了……
楚诠垂下头，用力咬着牙。
突然落入陌生又瘦弱的怀抱。
“小楚诠原来是想哄我开心呐！”苏阶拍着他后背，像是在安抚，又像是在哄慰，“早说嘛！害我受宠若惊的！”
“……”什么用词。
楚诠觉得这人好讨厌，动不动就打人，又动不动就哄人。
可是，想起自己刚刚说过的话，楚诠又觉得自己是该挨打——明明许诺随她打骂无论如何都不生气的，怎么一下子就生气了呢？
不行不行，成熟的第一步骤是能够控制自己的脾气，从今天起，他要控制住自己的脾气！
苏阶继续道：“其实我的脾气很差的。如果任由我不管不顾地撒出来，一定会伤害到身边的人。”
她深知，言语能够最大程度伤害到的，永远是在乎你的人。
“所以不如这样。”下巴掂在他的颈窝，苏阶抱着他的身子晃了晃，“下次如果我们当中有谁不开心了，另一个就抱抱他。你不知道吧，拥抱有治愈的力量，没什么不开心是拥抱治愈不了的！”
“哦。”
从前不知道，现在知道了。
效果，果真不错。
“那说好了，以后谁不开心了，都不许藏着掖着。”
“那你以后有心里话也不许憋着。”
“……”楚诠嘟囔，“我哪有憋着？”
苏阶松开他，面无表情。
“好吧……一点点。”
说着，楚诠瞥向一旁。
倏而，抿嘴轻笑。
苏阶也看着他笑。
会不会有人毫无条件的爱她，她不确定。可是何其有幸，有人能一眼洞穿她的心思。
何其有幸，他们两个都觉得何其有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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