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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章 第8章


长风万里,秋风拂槛。

        亓郴的话音,就是落在燕雁结伴辞归声中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刚落下话头,就见方才还一脸诚挚的傅时湛,瞬时换上了一副万念俱灰、痛不欲生的模样,且频频咳嗽。

        亓郴忙给他倒了一杯茶,递到他的手里,却不自觉地在他的手上轻轻摩挲了一下,心里边有些恼自己,是她将话说得太急了些。

        对于亓郴的要求,傅时湛不置可否,只是心理终究压制不住身体的变化,也没收回手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些天下来,两个人虽看上去相敬如宾,但是他内心却是终日惴惴不安。

        傅时湛一咬牙,对上亓郴投来的目光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虽然得幸被公主选为驸马,还是要冒昧地问一下,公主到底是因何要选我这个残疾之身、无能之人?”

        为什么是他?

        珺天堂堂长公主,为什么要嫁一个残废又丑陋的男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傅时湛在心里想了千万遍。

        不光是傅时湛,类似的话,亓郴也是不知听过几百遍。

        从前答父皇母后亓嘉旭问的时候,总是天有多高她能侃侃而谈多久,扯东扯西扯到情深义重、一见钟情上也是时常有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唯独在此刻,在平心静气的相对而坐之时,面对真心发问的傅时湛,她做不到谎话连篇,做不到信口开河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是……也不能说我看上了“你在我死的时候,你神情款款”吧。

        秋日的夔园,夹着最后一丝桂花残留的风吹过后,亓郴看着几朵金色的桂花瓣落在他锦衣上的嘉禾暗纹上,继而又被风掠起到波光粼粼的池中,未掀起丝毫波澜。

        亓郴怀着前世真真假假的记忆,浮现出的却依旧是她生前所见的最后一张脸。

        继而她的脸上,也似被相同的凄哀侵占,只听亓郴缓缓开口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京城之中,现传着不少关于我的流言,大多数都是捏造,但也有那么几个人猜准了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听罢,傅时湛将另一支着额头的手放到腿上,目光紧紧跟随者眼前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成婚当晚,贺崇暄驾轻就熟地和他带到公主府的贴身丫头睡在一起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听了这话,傅时湛拳头攒在一处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在京城这些年里,怎么会不知道亓郴有一个朝思暮想的白月光。贺崇暄在亓郴心上一住就是十多年,傅时湛也知道贺崇暄再次来京之后,亓郴心中有多少欢喜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是,贺崇暄竟如此对她!

        他已经拥有着世上最难求的姻缘,娶了十数年如一日思慕他的女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傅时湛只恨贺崇暄已经离开了京城。他恨不能将狼心狗肺、沾花惹草、始乱终弃的贺崇暄从岭南揪回来施以极刑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是傅时湛长这么大,一向以孤僻乖戾的性子示人,哪里懂得如何劝慰?

        嘴里那句“娘子”,差点就要脱口之际,忽又听得亓郴补充一句,“被贺崇暄绿了,我对天底下除了你以外的男人,都心生厌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目光一沉,迅速收回手以及怜惜,蓦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下轮椅。

        亓郴之所以选自己,是觉着自己没有绿她的能力啊……

        至此,在傅时湛心中,他来珺天这些年,所遭遇的最离谱荒诞之事,终于真相大白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公主……”还真是高瞻远瞩啊,傅时湛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    亓郴哪里知道这句话又被傅时湛理解岔了意思,本想表达的是夜夜思君不见君、此时一心向君心。此刻又听到傅时湛接二连三地喊自己公主,有些扎耳朵,“我们方才不是说好,说好叫我娘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放在前几日听了这话,傅时湛可能会想:他何其有幸,能和亓郴用一个“我们”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深觉被羞辱的傅时湛,在亓郴不知道为何盯着枫树杈看的时候,说了一声,“娘子,院子里风大我们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就叫,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。

        虽是深秋萧索,湘渊王府却是热闹非常。

        清晨带着一股子怨气离去的太子,再次踏入城南深墙时,又是踌躇满志了

        而且还带着一群……怎么说呢……

        在亓嘉旭口中是满腹经纶、博古通今、德才兼备的青年才俊,而在亓郴心里,可以一言“外男”以蔽之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 亓嘉旭说他们是一起结伴打猎,结果路过湘渊王府,想着来看看。

        亓郴听着亓嘉旭的介绍,一一抬眼望去,户部侍郎的小儿子、承袭父亲爵位的将军,太傅的得意门生,还有亓嘉旭的同窗伴读。

        亓郴听着介绍就知道,这些个学识也渊博,模样也俊美的男人,是亓嘉旭是按照贺崇暄的模样找的,其中势必还有一位,是早些时候他们为自己择婿时候的最佳人选。

        想着怎么样才能将这些人打发的时候,桑柔正带着侍女,端来几十些的瓜果点心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太子殿下,诸位大人,请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亓郴敲死桑柔的心都有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公主殿下,近日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。”本朝最年轻的镇瑛将军顾瀛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之前见过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既然没有见过,将军何来比较,”亓郴皮笑肉不笑道,“不过将军话说得不错,成婚之后,气色自然比先前好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顾瀛也不觉着尴尬,“公主金尊玉贵,自然要好好调养,湘渊王府内虽奢华但不失秀雅,公主多走动走动就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着顾瀛拿起手边的一块酥点,“我前年和先父一同入雪邱,遇上两株雪莲,先父在沙场中箭伤了根本,但一株雪莲,也保了他一日性命。还剩下一株,想着驸马身体不好,日常进补也是有益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话说完,亓郴的声音不再像刚才那般盛气凌人,连声道谢。

        对傅时湛好,那就是她的手足。

        卿凌堂中的氛围就是如此缓和下来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中途自觉最有眼力见儿的桑柔,甚至还进来换了一次点心茶水。

        秋日日短,从暮云四合到天光暗淡,没用多长时间,可亓嘉旭一行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。

        就在亓郴心中不耐之际,忽然听到门外一个亲切又清淡的声音喊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昭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抬眼往月台下一看,是傅时湛。

        然后就脸热发红,胸闷气短,觉着一切病症都要在她身上发作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距离她上午和傅时湛表露心意,才过去多久,此时居然和一群男人一起言笑晏晏?还被当场抓住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心中怒气定要找个人发作,才能算完。但是碍于一众现下以及日后的良臣将相当前,她也不得不给这位亲兄长顾得面子。

        亓郴冲着眼前一屋子男人,颔首致歉,“兄长,时湛过来喊我一起吃饭,就不留你们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完他又看了眼坦然的镇瑛将军,好似说给傅时湛听,欲盖弥彰道,“还是想再谢一次将军为时湛准备的上好的雪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然后脸一转,奔向傅时湛。

        亓嘉旭一行人走出正堂,被身后一个随从装扮的人拦下,“太子殿下,我想留在公主府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亓嘉旭登时两眼发光。

        到了膳堂,傅时湛见亓郴脸色依然涨红,不免有些担心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公主可允许我,给你号脉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还会诊脉?”说着觉着好奇,将手伸出,可是她又忽然想到了什么,将手收回。

        亓郴一脸盛气的骄纵样子,“重说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娘子可允许我,给你号脉?”一点就通的傅时湛,唇角翘起一抹笑意。

        傅时湛感受着她脉搏的跳动,没有说话。点头过后又摇头。脉象还好,只是大起大落伤心伤身。

        正当傅时湛想近日要如何改善她的膳食时,忽听得这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郡主又开口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是担心,我像流言所说的那样珠胎暗结?”

        傅时湛有时候也会生出这样的感慨:这位公主就算真是因为自己残废才找上他成婚的,也真将他当成自己人的错觉。

        晨时那些话,他尚需要时间消化,这回儿还大言不惭地说出此等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也无妨,你诊过之后,也就清楚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傅时湛又一次止不住地咳了起来,不过这次不是真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倒是你,府上的大夫,可需要我找人来看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都如此坦诚了,你今晚要不要留在我屋里。”亓郴站起身来,从身前搂住傅时湛的肩膀,灌了一泓秋水的双眸,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 心如鼓擂,从脚尖红到耳朵。

        毫不夸张地说,就连她目不斜视的脸眼皮都是红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傅时湛隔着他与亓郴胸前一尺的距离,居然能够感受到她噗噗的心跳声,和她身上散发出的少女热烈的气息。

        眼前人,是心上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就在他再也抑制不住,喉咙干涩地将一声“好”字运到嘴边之时,门外突然传了一声急促的脚步。

        一个小女孩,正摇晃着手里的几朵粉菊,“公主姐姐!”

        两个人短促交接的目光,分开。

        再看向贺崇溪时,小女孩哪里还有方才的活泼。一脸痛苦,“公主姐姐,我今晚回……回房吃,可,可以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,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好不容易小丫头出来吃一次饭,就遇上她这副尴尬样子。

        亓郴想,都怪亓嘉旭。

        今日的同睡一张床的计划,又失败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亓郴心中虽然难过,转瞬就好了,经过这些时日,她早已不恼,想着岁月静好,有他在侧就很好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也不急于一时。像今日这样的机会,应该还有大把。

        回屋之后,还不等数落桑柔,桑柔先将她拉到椅子上,“公主,这个珠子可是驸马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亓郴看了一眼那个拇指盖儿大小的珠子,上面一圈粉蓝色的釉彩,不是什么精致的玩意儿,不是她会有的物件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许是他的吧,你问这做什么?”亓郴蹙眉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公主,前两天就听伺候驸马的人说了,这两天他们都谨小慎微着,驸马丢了件顶重要的物件,我后来去打听了一下,就是颗瓷珠子。”明明偌大的屋内,没有第三个人,桑柔还是掐着嗓子伏在亓郴身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一颗瓷珠子而已,你至于这副天塌了的模样吗?”亓郴伸手点在她的额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是,这不是一颗珠子……公主……”桑柔急得都要哭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的主子,是天子之女,是公主,是普天下最高贵的女子。如今低嫁给一个残废的质子,还要日日忍受这等羞辱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公主,他们说,那个珠子是驸马的心上人送他的!”她再也顾不得那么多,一股脑将所有的话说了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亓郴扭头,闭上了眼睛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他屋里熄灯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明日再问吧。

        兜兜转转,她怎么好像又回去了呢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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