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玉阶怨
是日，天空一片澄净，万里无云。但是大雪飘然下着，持续的时间太久，倒是给这银装素裹的世界添了好大的麻烦。
云栖在床上卧着，金丝碳炉里的火已熄了一半，她被窝里的汤婆子也冷透了。人倒是惫懒，她苍白的小脸上还凝着一层冷汗，竟是一动也不想动。
“云栖，听姑姑说，七爷有赏，让大家都去呢！”月影叩门进来，知道她没有睡，便将手摸进她的被子里，换了一个热乎的汤婆子。“我对不住你们，沾染了病气，也不敢近娘娘的身。”
云栖听了这话便缓缓坐了起来，眼神里有几分责怪她见外。
“月影，不怪你。”
贵妃娘娘在这寒梨寺为太皇太后守灵，本就是明褒暗贬。当初有多少尊荣，这两年她们便有多少委屈。贴身的宫女本就不够，但无论如何，不能因自己的病气损伤到娘娘分毫。
七皇子身边的人催得紧，云栖想换身衣裳都没有功夫。
寒梨寺地处偏僻，只因春天梨花遍地而得名。又是处在高山之上，小路本就蜿蜒向上、磕绊难行，两人便拎起裙摆，不免走得快些。但在宫中受过多年的训教之后，即便如此，也是行若拂柳，姿态绰约，难得的是，还无半分妖冶。
“咱们七爷快一年没回了，这次在南边绝了匪患，立了这么大的功，真真是风光！”才进平日里请安的大院，风隽便迎了上来。她平日里性子最是爽朗，却不爱对谁多言。唯独跟云栖一起的时候，话才多上几句。
对这些事，云栖早有耳闻，许是太累，脸上并未露出多少喜色。环顾四周，看见还有人没来。
风隽像是知道似的，只说今日大雪，皇上知道七爷回不去，便特允他在寒梨寺一旁的梨缘山庄歇上一晚，第二日清早再回。所以，得空的奴才便去帮着拿行李，收拾屋子去了。
“真是咱们爷这三年的头一遭，只可惜这么大的功竟只能待一宿，皇上偏心……”
星移的话还没有说完，便看到风隽剜她一眼，顿时便不敢说话了。她望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，一张脸蛋都是朝气与稚嫩，虽还不太会看人眼色，但人本能地缩到了后面。
风隽瞧着内堂里七爷的侍从庆东和姑姑缓步走出来了，便拉着同样皱起眉头的云栖跪下。
“这丫头，本就是出宫后娘娘瞧她可怜才收下的，没遭过姑姑们的打，倒也不知道说错话的疼。你便也学着娘娘纵容她，来日回了宫，你想管教，怕也来不及了。”
云栖听见她的低语，虽知道她的话极有道理，可此刻只因身体的不适，脑子却如浆糊一般。她冷得几乎都要发颤，却还是稳稳地跪着，木头桩一般钉在那里。
素墨姑姑往日里对着这帮人少有笑语，今日嘴角倒是止不住地上翘，眼神却还是锐利。她眼睛一扫，院子里的宫女、尼姑，瞬间就鸦雀无声了。
“姑娘们、师太们，七爷善心，知道各位平日伺候娘娘尽心尽力，颇为辛苦，便让奴才准备了赏赐。”
因是寺院，此次七爷带来的除了庆东，便都是小太监。他们此刻鱼贯而出，手上端的恩赐可真不少。
大家一起谢了恩，庆东在与主持轻声说些什么，云栖在这个空挡被风隽托着将将起的时候，脸上已经是一片火辣辣的。不知为何，她总觉得有人在直直盯着她看，又怕是自己也吃了病。恍惚间，看到大殿转角阴影处一双明黄色的鞋面，下一刻，却是不见了。
还来不及想那人是谁，只见素墨姑姑对自己招手。云栖还以为姑姑是要自己帮忙张罗什么，可谁知，姑姑只留她一言：
娘娘叫你进去。
云栖惊诧，才想到姑姑和风隽不在里间伺候娘娘，庆东也没有伺候七爷，这实在是不合规矩。但转念一想，七爷一走就是这么久，母子两肯定也有不想为外人所知的事。
风隽见她为难进不进去的样子，倒过来牵了她的手，拍了拍。
“你都在娘娘身边当了三年的差了，如今独自一人去还是怕着，可真奇怪。”话虽如此，风隽还是挡在了前面，也依旧能听见她的笑声：“娘娘不会为难你的，我听得分明，好事成双，咱们七爷立了功，公主也有喜了！”
“真的？”云栖听了这话，一下便来了精神，脸上的笑容像波纹一样漾开，舒心又温柔。
“说不定，只因公主是你的旧主，所以太后格外感念呢！”
风隽宽慰着，云栖顿时心中矛盾极了。一面，是怕极了贵妃娘娘；另一面，一想到那远嫁他国的可怜人，诸多心酸泛了上来，倒是感慨得快要掉眼泪。
“给娘娘请安，给七爷请安！”
请了安进了央宁殿，两人身子弯得很低。
印象中，两位都算是难得的好主子。比起其他主子动辄拿下人撒气，她们回想起曾经，连被主子凶一次的时候，都是很少见的。可即便如此，两人还是大气都不敢出，退到两侧。
低下头时唯一看到的亮色，不过是那抹明黄。
“在自家爷面前，拘束什么！”
只听见娘娘悦耳的声音，两人便乖乖抬起头来，但眼神还是不敢直视。
“繁儿，这是蕊隽，你定是认得，从前伺候了你几年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。右边这个……”
云栖福了福身子，并不知道娘娘要干什么。此刻她看不见周身的情况，倒是一张小脸因为紧张，倒是透着红润。
“这是云栖，从前是伺候你姐姐的，你姐姐当年也最疼她。不过……”
娘娘的尾音拉得很长，但是半天却没有把话说出来。云栖觉得奇怪，才敢真正抬头看一看她。
贵妃娘娘虽在寺中修行，除了食物要多加克制、衣服尽量素净之外，抄书念经都是在宫中每日都做的事情，算不得受苦。除了身份不似从前尊贵，就是当年那样的顶撞，能换来如今的周全，已是十足的不易。
人人都说舒娘娘会一蹶不振，还未等丧期尽，便要老死在这寒梨寺。可是，谁知她出了宫，倒活得越发恣意。本就是倾城倾国，年岁虽长，但风韵依旧。面庞好似桃花迎风，眼睛就像雾中皎月。一颦一笑间，姑娘们有时候都不自觉地看呆了，何况是当年的皇帝呢？
“不过，你阿姊还是最疼你！”
太后意味深长地看了靳繁一眼，靳繁却只低头喝茶，看不清他的神情。
“公主疼七爷，当然也是最孝敬娘娘的，不然也不会走之前，送云栖去娘娘身边。”
蕊隽自小就在太后身边伺候，当年一场纷乱，她只因年岁小，轮不到做太后贴身的事，所以倒未被波及。但是前前后后，也是了解这对母子之间有些不对付的事实。如今七爷下了娘娘的脸，她也只能赶紧给娘娘找补回来。
“那是自然。”舒贵妃的脸上没有任何不快，倒一副‘看看我这任性孩子’的慈母样子。
“当年送你过来，本是公主的一片孝心。如今，你应该也听说了公主有孕。本宫想再送你过去，一来尽你们主仆之情，二来缓解公主思乡之苦、本宫的舐犊之情。云栖，你可愿意？”
“奴婢愿意！”
云栖不及思忖，嘴里的话已然说了出去。
舒贵妃也是一愣，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干脆。随即，便转过头看看偏塌上的靳繁，眼神不明。
云栖才意识到自己失态，这么快便答应，不知道的，还以为是娘娘平日里苛待了她，她迫不及待要走呢！
“奴婢只是不想娘娘忧心、夜不能寐。”
她话说得诚恳，舒贵妃便对她伸出了手，疼爱地把她拉到自己身边。
“繁儿，我挑的人可没错吧？”顺着太后的眼神看过去，云栖才敢看清楚面前的人。
大半年未见，少年最是会变样。
那一瞬，不知是太过陌生还是太过惊艳，她竟然看得呆了。
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，短短一年不到，身子生得高大强壮许多不说，周身气度倒也沉着不少。
只说少年温润，那说法是小家子气；说他公子世无双，他那份淡然无畏又太过惹眼。那股贵气与魄力像是与生俱来那般，不是别人可以艳羡的。
恍惚间，云栖心中升起不该有的念头来：七爷小小年纪，便有几分帝王之相了。
他才抬起眼来看人，但是在触及到云栖的片刻，就好似她不存在一般，直接忽略了过去。
“阿姊走的时候才16岁，三年的光景，谁知道她还记不记得年少时的情分？”他这话说得轻蔑，但也确实有道理，更何况，还是与一个卑微的下人。
“这么说起来，繁儿倒是与公主不一样了？”
“自然是不一样，阿姊有万千宠爱，而儿臣却没有这么幸运了。”他说得淡然，却让云栖捏紧了衣角。
“再说，当年公主不光带了身边的大姑姑们走，连母妃都把自己的陪嫁姑姑拨了过去。云栖这样的人，哪里能和她们相提并论？倒不如将我宫中的老太监送过去，倒是能让阿姊多笑笑。”
云栖已然听不太清楚七爷说了什么，只觉得脸上躁得慌。
凡事，总不能太高看了自己。
“繁儿又说浑话了。”
舒贵妃松开云栖，两个站得一身冷汗的人非常识趣地后退出去。末了，还听着娘娘说：“人选本宫再想想，山高水远的，定是要在明年四月之前启程前去才是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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