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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 劝说


林皎皎的家在平南巷,长京薄有资产的商人多落户于此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三岁那年,爹爹和娘搬来这,花大价钱在巷口栽了一排银杏树,祈望女儿健康平安。

        邻里之间无有不称赞的,林家做了一桩惠及后人的大好事。再说,谁不喜欢带有吉利意义的物事呢?

        她家的好人缘,大概便是从那时一点点积攒起来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林皎皎仰头,斑驳的阳光透过深绿色的“小扇子”落到她手上。小时候它们就比自己高,现在她长大了,还是比不过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回来了。林皎皎笑着,低声念了一句。

        怕人多眼杂,她不敢多逗留,低着头直奔家门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爹,娘,二姐,三姐,我回来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拍了几下门,低唤几声,林皎皎拨拉着兽头如意纹门环,紧张地等待着。

        半晌没回应。

        路过的孩童梳着鹁角儿,着对襟蓝衫,抱着一把糖葫芦,像个散财童子,煞是可爱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好奇地瞅着这个脊背挺直的娘子,她看上去好像很难过,就像他前两天被五哥抢走八宝斋新出的荷花酥那样难过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娘子,林大夫和冯娘子去安济坊了,他们家的二娘子和三娘子也跟着去帮忙。大概午时才会回来。你不要哭。”孩子口齿伶俐,最后还不忘老成地安慰一下小娘子。

        林皎皎手忙脚乱地抹去眼泪,露出笑模样:“谢谢你,那我再等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孩子点点头,肉肉的小手费劲地抽出一根他的“宝贝”,踮起脚递到林皎皎面前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个可以垫垫肚子,小娘子你拿着吧。甜甜的,吃起来可开心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哎,谢谢小宝。”怕人拿不住,林皎皎连忙接过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别客气。”孩子大方地一摆手,没走两步,耳朵却悄悄地红了。他头一次觉得“小宝”这个幼稚的称呼有些好听。

        林皎皎慢悠悠地寻了个僻静地,坐到树墩子上,手里抓着一根晶莹剔透的红串串,一口咬下去,外面包裹着的粘柔糖浆应声而碎,山楂的酸甜穿过屏障就冲了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么些年过去,张记的糖葫芦还是一绝,正正合自己的意。

        等林皎皎慢条斯理地吃完十个山楂果,日头已经高悬。她将竹签子丢到土堆里,起身,朝着来时的路走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三姐三姐,你快点,热得一身汗,还不快点回家换衣服。”还没走到巷口子,林皎皎就听到一叠声的呼喊,童音清脆,一下子打在她心里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哎,慢点慢点,别摔了。”低沉浑厚的劝导紧跟着响起,但明显没起到作用。

        不到两尺的距离,林皎皎眼睁睁地看着两个手拉手的女孩一溜烟从她面前奔过。

        ”三……”林皎皎快步上前,想要抓住袖子,终究还是差了一点。

        无奈地缩回手,转身正对上相携而来的夫妻俩。

        打了个照面,两人皆是惊诧。林大夫手里提着的药箱“哐啷”地掉在地上,冯娘子抓着自家郎君的胳膊,不自觉攥紧衣袖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……”林皎皎喉头发堵,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上一世,自从成为这劳什子太子妃后,到死她都没见上爹娘一眼。

        林皎皎私下里猜测是因为她死得痛,怨气重,阎王爷才不肯收她入了轮回,大发慈悲给了个重新做人的机会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走,回家再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大夫一身药香,看着温和沉静,却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,当即拉着妻女往家里赶。

        林皎皎在后面泣不成声,妆容全花,大抵倦鸟归巢不外如此。

        隔着碧落黄泉,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句。

        合上沉重的大门,一家五口终是团聚。

        冯娘子在林大夫臂膀上掐出几道红印子后,确定了不是白日做梦,当即神色一变,拉着林皎皎慌慌张张地道:“怎么这会回来了,不是说两个月之后才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温婉清丽的妇人顿了顿,望着女儿一塌糊涂的脸,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大姐,你回来了啊!”两道兴奋的呼喊隔着老远传进林皎皎耳朵里。

        林皎皎接过娘手里的帕子,胡乱擦了脸,蹲下身,将两个小家伙报了个满怀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离开家的时候她们才四岁,雪团子似的孩子,跟着岁数滚一滚,便抽节到她腰际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阿姐,怎么就你一个人啊?”两张极为相似的小脸不约而同地撅起嘴,小大人似的皱眉,露出了同样疑惑的神情。

        林皎皎一愣,那还能有谁?

        林大夫假意咳了几声,掩饰道:“别闹你们阿姐了,去将今日的功课温习温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双胞胎聪慧得很,知道这是爹要支开她们说小话,配合地钻进小书房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这一走就要三年,左邻右舍关心来问,爹也是没办法啊,只好说你嫁人了,夫家在漠北,来回不易。”林大夫眯着眼,轻捻短须,一本正经道。

        林皎皎听完解释,简直是哭笑不得,原本满溢的伤怀倒是被吹走了大半,只剩轻薄的一层附在盏底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爹真乃神人也,一杆子给她支去了十万八千里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大夫见林皎皎露出了见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,满意地颔首。他这哄女儿开心的功力不减当年,甚好甚好。

        林皎皎的娘亲没有这二位心大,放下茶水,神色严肃地问道:“娘子,到底出了什么事?”

        这发髻、这衣着,处处透露着诡异。冯娘子一颗心都提了起来,暗地里掐了郎君一把,提醒他不要插科打诨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大夫一颤,当场做了个深呼吸,习惯性地闭嘴,默默将掌控权移交给娘子。

        民间多有“严父慈母”的说法,她家是掉了个。

        林皎皎捂嘴偷笑,随即正色将事情大肆渲染一通,堪比茶馆备受追捧的说书先生,讲的故事那叫一个跌宕起伏、险象环生,直叫两位听众心里七上八下、没个着落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所以,爹爹、娘亲,我们得尽快离开长京,不然叫严家或太子发觉,可真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得出结论后,林皎皎口干舌燥,索性一气干了茶水,舒坦多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娘子,不可如此畅饮,只需取盏中四分之一的……”冯娘子下意识地纠正林皎皎的动作,反应过来才发现不合时宜,卡在中央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大夫摇摇头,拉回正题:“若真是如此凶险,那我们需要早做打算,当初本是我连累了你们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爹爹,说这些做什么。若不是您,我这条命在不在还另说呢。”林皎皎见不得爹爹垂头丧气的样子,安慰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可胡说。”冯娘子一惊,她听不得不吉利的话,几步凑近女儿,轻拍她的背,“娘子快‘呸’三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皎皎心里一暖,崴进娘的怀里,不好意思地照做。

        娘还是在意自己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冯娘子低头,抚摸着女儿乌黑顺滑的长发,目带自责与隐忧。

        饭后,两个小的被哄去了睡午觉,林大夫照例捧着一本不知道哪淘来的医书刻苦钻研。

        林皎皎许久没回自己的闺房,有点无措地抚摸过一件件熟悉又陌生的物件。

        琉璃镜、汝窑瓶、顾家砚、月纱帐、檀木榻……一路念过去后,林皎皎找到了点舒适的感觉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,另一种违和感却涌上了她的心头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也是当过三年太子妃的人,太子为人严苛,出手却大方,动辄赏赐,让她得了不少好东西,也开了眼界。

        如今再细看自己屋里的陈设,竟和寝殿相差无几。

        经营医馆的收入如何能抵得了如此庞大的花销?就算自己爹爹是不求人社的骨干,平常也会接点治病研药的活,也远远……不够。

        还有刚才娘的表情也不对,不是害怕或是震惊,而是惋惜。

        惋惜自己被揭穿了身份,不得不逃跑……

        林皎皎思索着,托着腮的手一松,身子一歪,垫着胳膊,转头,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着案上的玉狮子。

        算了,先出了城再说吧。

        至于其他的问题,这一世自己总能弄清楚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晚上,林皎皎陪着二姐和三姐玩了翻花绳,教了她们辨认几种草药,不一会就到了就寝的时辰。

        林皎皎翻来覆去,根本睡不着,门外却传来低柔的询问声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眼前一亮,拉开门,果然是娘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娘子,其实这事还留有余地,只要你想回去,法子肯定还是有的。”冯娘子纠结半晌,说出一句叫林皎皎目瞪口呆的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娘,您、您发烧了吗?”林皎皎伸出手去摸妇人的额头,被一双热乎乎的手拉住。

        夏日本就难耐,林皎皎只觉得自己碰到了一团炽烈的火,连带着自己都要被融化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有点害怕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娘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娘子,只要你说想回去,太子妃之位就还是你的。”冯娘子的声音在烛火和夜色的映衬下,显出幽幽的寂寥。

        林皎皎将唇抿得发白,用力抽回自己的双手,坚定道:“娘。我不愿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冯娘子像是被一个大锤子当头一闷,难以置信地问道:“娘子,这是为何?做那人上人不好吗?”语调含着隐隐的尖利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因为、因为……太子她是个衣冠禽兽。娘您不知道,太子虽然长得如云上仙人一样,但实际是个残暴、无情、冷漠的伪君子。他一不合意,东宫里的侍人就要断手断脚,严重的甚至当场送命。我有一次看到小太监被打了一顿板子后都成了血葫芦,吓得我一连几天都没睡好觉。而且他对我可坏了,小气得很,三年里给我的赏赐屈指可数,动不动还要拿我出气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听着女儿一顿哭诉,冯娘子眼底的偏执如流云一般四散而去,面上神情难以言喻。

        这……应当不可能吧。

        而被人极力抹黑的太子正翻开刚刚呈上来的情报,偏黄的纸页上“平南巷”三个字跃然其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太子淡淡地应了声,就着烛火烧掉它。

        影影绰绰之间,似乎有人说了句“快了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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