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流星
十年前的月色是什么样的？高慧似乎忘记了，也似乎没忘。
十八岁的高慧，绮年玉貌，家族为一方郡望，父母双全，祖父母也在堂。有一兄长名高志，大她五岁，自幼有神童之名，长大后文武双全，容貌也俊秀，不知是多少姑娘的春闺梦里人。
“这一年，哥哥娶亲了，嫂子是张氏嫡女，诗礼之家教养出来的姑娘，为人温柔娴雅，嫁入我家来，无人不说一个好字。她和哥哥琴瑟相谐，过门不过两个月便诊出喜脉，全家俱是欢欣无比，只等着她产下麟儿，为高氏承继香烟。”
“而我，也正在议亲，”高慧说到这里，面上神色略有迷蒙，目光温柔如水，似乎又回到那怀春少女的时代。
“他姓齐，和我是中表之亲，从小一起长大，青梅竹马。母亲便与舅舅商量，要亲上加亲，将我嫁过去，一是性情彼此相投，二是嫁入舅家也不会受气。我知道是他，心中也很是欢喜。”
“婚期定在半年后，九月十五，那时嫂子应该也生产了，都说是双喜临门，大吉大利的好日子，夫妻定能恩爱白头……”
“按礼我定亲后就该二门不出，在闺阁内绣绣嫁妆，只等吉日到了，花轿来迎，便欢欢喜喜的出阁，嫁做人妇，从此夫唱妇随，和乐安稳一世。只是我自小娇养，长辈疼爱，兄嫂呵护，养成了说一不二的性子。我又十分好强，连家传调息吐纳的内家功夫，技击体术也缠着哥哥偷偷学了。从此只觉闺阁如井底，一心想学话本传奇中的游侠剑仙，纵横四海，闯出一片大大的天地来，教世人知道，女子不是只限于宅门之中。”
此时高微已经听得呆了，只见平日神色淡然的姑姑面上神采飞扬，却是换了一个人一般。
高慧长年抱病，面上总有缠绵病态，而说起少年时的梦想，她双目湛然，英气勃勃，如明珠美玉拭去灰尘后，露出夺目光彩。
她继续说道：“我一直十分向往外面的天地，只恨不是男子，能仗剑江湖，任我来去。知道婚期定在半年后，我便想趁着这段时间，出外游历一番，也让世间知道有个高慧，而不是只有齐门高氏。”
“于是我便偷偷准备了男子衣服，打点些细软银钱，留书一封，只道我出外游玩散心，必然会在婚期前回来。我离开了家，只觉如笼鸟入林一般，看什么都十分新鲜有趣，纵然偶尔露宿破庙，也觉得强如此前十八年锦绣堆中的日子。”
“有一日，我又错过了宿头，于是便在山间寻了块空地，生了一堆篝火，打算就这么幕天席地的露宿。那夜月色十分明媚，看什么都似镀上一层银光一般，我在地上四仰八叉的躺着，这么粗野的姿态，若是母亲见了一定会尖叫晕倒吧。我想到这里便觉得十分欢欣，仰望天上明月，只希望一生都能这么无忧无虑的过下去。
正在这时，我突然看到一颗流星划过天际，正想许愿呢，却觉得不对劲，那流星光焰万丈，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明亮，那种光芒我见所未见，绝非一般的流星。那道光芒从我头上划过，瞬息便落入远处山里。
我还没回过神，又有几道光芒越过我头顶，只是比那第一道光芒暗淡不少。我瞧那光芒的落点似乎也不算远，心中十分好奇，便发足向那里奔了过去。都说看山跑死马，我学过轻功，跑得并不慢，也用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到。
那几道光落到一个山谷中，我那时在外一月有余，略学了些江湖行走的门道。见那光芒邪门得紧，也多了几个心眼，快到山谷的时候便慢了下来，小心翼翼的往那谷口走过去。越靠近，我越是心惊，只见那边隐隐光华闪耀，又居然有山石崩裂，和风雷水火之声。
若是一般人，见到如此异状，只怕早就吓跑了。我那时初出茅庐，也不知道几斤几两，只一味大胆，越是异状连连，越是心痒难耐。仗着自己有几手三脚猫的功夫，偷偷摸摸的蹭到山谷口。
我躲在一块大石之后，向那谷内张望，先是看到地面几道长长的沟堑，泥土外翻，深不见底，又居然有石墙，石笋突出地面，高的有好几丈。有的地方焦黑一片似乎被火烧过，有的地方却冰冻三尺，林林总总的异象，就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。
再往空中一看，我的心差点吓得跳出来，竟然有几个人临空而立，上下全无支撑，就像鱼在水中，鸟在天上一般。”
高微不知不觉已站起身，他本已瞠目结舌，听到这里啊了一声，颤声道：“人怎么可能在空中站立？神仙？妖怪？”
高慧笑了笑，点头道：“我那时也和你一般想法，只道是在做梦，还狠狠的掐了自己一把，疼得我！我看见那几个人在空中的时候，只觉得要么是鬼怪，要么是神仙。小时候奶娘讲的那些志怪神异的故事，一下子涌到脑海里，脑子里乱哄哄的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”
“我看见他们离地约有十丈，每个人脚下都有道光芒，细细看去那放光的是一些奇怪的事物。有一柄剑，有一把扇子，有一根带叶子的树枝，有的似一个碟子，稀奇古怪的。我那时候惊讶过头，反而淡定了，只当是看戏，便借着月光细细看去。
一共有五个人，当中一人脚下光芒最亮，正是一柄长剑。另外四个人在他四方，看去占了东西南北四个方向，离他约有十几丈远。我离得远，也看不清那几人的摸样，只觉得气氛十分古怪，中间这人负手而立，颇有桀骜之态，另外那四人似乎是来对付他的，瞧那谷中狼藉一片，想是先前他们已打过一场。
站在北边的那个人脚下是一簇水雾般的光芒，形状变来变去，也说不出是什么，他突然双手一展一合，天上似乎有一道星光落了下来，竟被他攥在手中！另外三人也如此动作，四道星光从四个方向连成一个井字，将中间那人团团围住。
也没见那四人如何动作，不过呼吸之间，那星光已如蜘蛛织网般，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，向中间那人兜头扣下，我当时心跳到嗓子眼了，觉得中间那人要糟糕。
这个时候，中间那人慢慢的抬起一只手，我明明看到那手里是空的，突然之间他手里多了一柄长剑，这时我觉得月亮都暗淡了下来，好像明月的光辉都聚合到那长剑之上。
他将剑缓缓划向空中，那道剑光的轨迹是我平生所见过最优美的弧线，剑光突然暴涨，和那张星光织成的大网碰到了一起。就在它们相触的那一刻，似乎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，唯有剑光和星网接触的那一点是真实的。
我那时呼吸也忘了，不过下一刻，那个点无声无息的湮灭不见，那几人所在的位置却卷起层层气浪，如惊涛怒波般向外推去。我只觉得胸口一闷，眼睁睁的看着一道气浪排山倒海的拍了过来，身体感觉被一股大力托起，像清明节的风筝一样在风里飞了起来。
我那时居然一点不害怕，只是在想，原来这就是飞鸟的感觉啊！明明在那股气浪里随时会被绞成齑粉，却只觉得十分兴奋。”
说到这里，高慧双目亮如星辰，面色潮红，抚着胸口，想平复一下胸中翻腾的气血。
“无数巨石如小孩玩的皮球一般在那气浪里翻腾，房子大的石头在我眼前被气旋绞成沙粒石粉。我虽然练武，身体比一般人强健些，却哪有石头这么硬，开始的兴奋很快变成恐惧。那时我身不由己，手脚都不能自主，只得在气浪中随波逐流，若是撞上一块巨石，或被气旋绞入，立时便死无葬身之地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，也许是运气好，我没有撞上石头，也没有卷入气旋，而是被气浪甩了出去，重重摔在地上，全身骨头似散架一般，无一处不疼。身上衣裳也被沙粒风刀割成一道道烂布条，几乎衣不遮体。”
她把袖子高高卷起，露出手臂上一道道细细的白痕，“四肢都是被沙粒割出的细口子，天幸没有伤到眼睛，也不曾毁容。”
高微瞪着姑姑的手臂，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伤痕，心中一阵难过。
“我算是捡来一条命，心中又是庆幸又是后怕，半天才缓过神来。再看那片山谷，竟是被夷平了！只见百丈方圆内平坦如坻，所有突出的岩石，林木，草皮，统统消失不见，唯有一片布满细细沙粒的平地在月下幽幽泛着银光。
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有多幸运，若有一点闪失，我的身躯也会如那被绞成沙粒的石头一般，铺在这片沙地上。
我当时心中百感交集，看着面前的沙地，似乎着魔了一般，不由自主的往前踏了一步，一脚下去十分松软，沙子一直没到脚踝。我一步一步往前走去，心里好像觉得，只有走在这沙地上才能证明我方才看到的一切不是梦境，否则我真要失心疯了。
我往前走了数十步，突然发现前方，就在沙地的中央坐着一个人。他盘膝而坐，长发低垂着，看不出长相。
我环顾四周，再没看见其他人，心中咯噔一下，隐隐觉得那人就是被围攻之人。
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，只呆呆的看着那人，我们相隔约有数十丈，却似隔了一道天堑般。方才那一切简直犹如最疯狂的梦境，榨干了我所有的勇气，我全身僵硬，不知是往前走还是退回去。
就在这时，他身形动了一下，似乎抬了抬手，不知怎地，我的身体竟然飘了起来，这和刚刚在气浪中被卷走的感觉又大不相同，似乎全身都没了重量，如一片羽毛，一个泡沫似的，轻轻飘在空中，又轻轻落到那人身前一丈远的地面上。
几十丈远的距离，不过一眨眼间越过了，虽然那飘飘然的感觉只有一瞬，我却无比陶醉，落地时竟觉得全身重浊，心生烦恶。
这时，他抬起头看向我，那目光却似透过我看着某个遥远的地方。他说：
“呵，原来是个小姑娘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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