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三章 生辰

高微从梦中醒来，大汗淋漓，喘息不定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摸了摸额头，只觉得触手冰凉，冷汗将鬓角碎发黏成一缕缕，贴在颈脖和额头处，让她十分不舒服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已不记得梦中情景，依稀觉得自己在梦里不断下落，那种空茫的感觉似乎还潜伏在心底隐秘的角落。

        女孩翻身下榻，借着窗外蒙蒙的晨光，赤脚几步走到桌前，倒了一杯冷茶，咕噜噜喝下肚去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杯茶水下肚，高微心神落定，将噩梦抛在脑后，打了个哈欠，见天光尚早，却再也睡不着，便揉着眼睛换下寝衣，一边打哈欠一边穿衣服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换上一身簇簇新的府绸袄裙，红色的绸缎上绣着嫩黄的迎春花，抚着裙角上精致的绣花，女孩心中隐隐觉得这是她一直想穿，却从未穿过的漂亮衣裙。

        晨光入户，明净的镜面里映出女孩的笑脸。

        镜中的高微眉清目秀，白嫩的小脸上带着婴儿肥，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，十分可爱。她看着镜中的自己，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，于是张大嘴，手指摸向上颚那尖尖的小白牙。

        还没等她摸到，身后吱呀一声，房门打开了，她回头一看，甜甜的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娘亲！”女孩娇俏的笑着，几步蹦到少妇身前，乳燕般投入妇人张开的怀抱中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么大了，还这么黏人！”少妇抱着高微，轻轻在她额头上弹了一记，“今日是你生辰，十岁也不小了，再这么小儿女娇态，小心叫人笑话！”

        高微嗯了一声，还是腻在母亲怀中扭来扭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少妇无奈，只得抱起她来到梳妆台前，让高微坐到绣墩上，再打散女孩的头发，拿起一把桐油中泡过的木梳，轻轻的梳着。

        高微看着镜中少妇清秀的脸庞，女子对她温婉一笑，两张面孔十分相似，女孩心中满是温暖和快乐，鼻子一酸，有凉凉的东西滑下脸庞。

        少妇从镜中看到女孩默默流泪，哎呀一声，将女孩身子扳过来和自己面对面，轻声问道：“是母亲弄疼你了么？大好的日子，莫要哭哭啼啼的，好了，再哭就成小花脸猫了！”

        听着这柔和的声音，高微心中没来由的一痛，她扑到少妇怀中，感受那温软的怀抱，心里升起一种抑制不住的委屈和难过，从抽抽噎噎的抽泣变成嚎啕大哭。

        少妇轻轻抚摸着怀里的孩子，嘴里喃喃念着：“乖孩子，好阿微！这是怎么了？刚才还好好的呀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过了一会儿，高微才抽搭着，揉着眼睛从少妇怀里起身，哽咽着说：“娘，娘亲，我做了一个梦，梦见，梦见我一个人，没爹没娘的，呜呜，阿微好害怕！”

        少妇笑着刮了一下女孩的鼻子，揉揉她的头发柔声道：“还以为是什么呢？大姑娘了，做个噩梦还哭鼻子，真不害臊！”

        高微觉得脸上有些发烧，低着头，抽了几下鼻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少妇抽出一条手绢，轻轻揩拭女孩的小脸，一边说道：“好了，好了，阿微不哭了，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，可不兴哭哭啼啼的哦！”

        她手势轻柔的擦干高微的泪痕，又从水壶中倒了半盆清水给女孩洗好脸，再仔细给她梳了个精巧的双丫髻，戴上嫩黄娇艳的绢花。

        高微有点不好意思的看着镜子中的自己，镜中的女孩双目微红，面带羞色，却依旧粉嫩可爱，正是一个十岁女童应有的样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少妇一脸慈爱的看着她，笑道：“也不早了，这就出去给你祖父祖母，还有你爹爹请安去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轻轻捏了一把女孩的肩膀，悄声道：“今日定然会有许多礼物好收，阿微去晚了可就没了哦！”

        高微笑得见牙不见眼，嗯了一声，便拉着母亲的手向外走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母女二人沿着青石铺就的步道，一路说说笑笑，不多时已到了正堂，高微跟着母亲进入厅堂，只见堂上端坐两位老人，一脸慈祥的看着她。

        女孩先规规矩矩的行了大礼，不等人叫便起身扑到祖母怀中，腻歪成一团，老妇人笑得一脸皱纹，轻轻拍着女孩。

        一边的祖父捋着花白的胡子笑眯眯的看着她，那胡子在高微眼前飘来飘去，晃得她有一刻失神。

        旁边有人咳嗽一声，打断了她的走神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阿微，你这个样子成何体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那声音儒雅中不失威严，高微循声望去，只见一名三十多岁，面目清俊的男子皱眉看着她，她低声叫了一声父亲，悻悻起身，撅嘴站到一旁。

        祖母抓住孩子的手，嗔怪的看了男子一眼道：“好了，好好的孩子，莫要管头管脚的。今日是阿微的好日子，你那些大道理大规矩日后再教也不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男子躬身应道：“是，儿子受教了。不过阿微性情顽劣，该立的规矩还是要立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一边端坐的祖父笑道：“阿微是个好孩子，你像她这么大的时候还未必有她聪明伶俐呢。罢了，你忙你的去，今日让孩子在我们这里好好疏散一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男子闻言便行礼退下，高微笑嘻嘻的看着他，有个声音在她心中悄悄说道——

        “那是你父亲，你想了十年的父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面色一变，左右张望一番，忍不住摸摸耳朵，觉得是自己幻听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父亲离去的背影突然变得陌生了起来，高微凝视着，心中慢慢泛起了疑惑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等她抓住心里那丝无名的诡异之感，两名老人便笑眯眯的拉着她问东问西，女孩也将内心疑惑压下，依偎在祖父母身边承欢膝下，不再多想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一日过得花团锦簇，好吃的吃了一堆，好玩的也拿了一堆，高微躺倒在榻上，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，按说笑了一日脸都僵了，那笑意却不可抑止的冒出来，让女孩心里美得冒泡泡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是高微一直想要的生辰之日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又打了个哈欠，这一天过得无比美妙，但也很累，她揉了揉眼睛，心中却总有一个地方觉得不对劲。

        女孩皱起眉，睁大双眼望着幔帐上精美的刺绣，有点恍然若失，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，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？高微百思不得其解，她翻了个身，将脸埋在松软的枕头里，下意识的伸手摸向胸口，想抓住什么东西，却抓了个空。

        高微猛然支起上半身，看向自己的胸口，却只看到洁白的寝衣，她试探着从颈脖摸索到心口，那里空无一物，但是，应该是挂着一件东西才对。

        女孩呆坐了片刻，突然抱住头，弓起身子，剧烈的颤抖起来。好像有人打开她的头颅，往里面浇了一锅滚油，她头疼欲裂，不能思考，不能回忆，只感到难以形容的痛苦，剧烈得像下一刻就要从里到外烧成灰烬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姑姑！”高微咬着牙，无意识的颤－抖着，她陡然直起身，双目充血，披头散发直勾勾的看着虚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姑姑……”女孩颤抖着嘴唇，又轻唤了一声，这两个字唤醒了她心里的一线灵机，剧烈的头疼也被她忽略了，她抓住了这个词语，想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，喃喃的继续念叨着。

        姑姑，姑姑，姑姑！

        沉睡的记忆被这个词语唤醒，一张熟悉的面孔慢慢在高微眼前浮现，清秀的面容上有和女孩一样的英挺长眉，女子蹙眉不语，显出几分惆怅与抑郁，那是女孩看惯了的神情。

        姑姑，我怎么能忘了你？高微喃喃自语，泪水夺眶而出。

        淡淡的迷雾笼罩了房间，灯光明明灭灭，跳动的烛火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几条人影映照得有如幽魂。

        母亲走到高微身边，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，伸手抚上女孩的头发，声音飘渺，其中的慈爱却是真实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阿微，乖孩子，为什么要想那么多？我们一家人好好的在一起不好么？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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