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故人
吏部下设考功司，司中有一功过册，用以记录六部五品以上官员每月的功绩与过失，后呈于御史台，御史台核对后上呈圣上，以论罚赏，严格来说，这个还是乔书绝任吏部尚书时，才提议的。
现在，前任吏部尚书现任兵部尚书眼睁睁看着功过册上留下了一行“丙肆年三月十二日申时，兵部尚书乔书绝与北雍王世子纪疏于青楼……”
在一串要么贪污要么刚正不阿的功功过过中格外显眼，做记录的官员手都在抖。
最窒息的是这玩意儿如果御史台拦不下来，它甚至会出现在陛下的桌案上，敢问现在去谋杀御史大夫还来得及吗？
出吏部大门前，宋瑜看着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，最后忍不住说了一句：“大人，您年纪也不小了，该娶亲了。”
乔书绝：“……”真不用……
在宋瑜甚至试图给他介绍哪哪的媒婆说亲特别靠谱的时候，乔书绝拉着纪疏说了句“告辞”就跑路了。
等到了六部外，乔书绝幽幽转头看向纪疏这个傻狍子，在他提出“反正抓都抓了现在歌舞还没完不如回去继续”的提议后，一脚把他踹给了他的侍卫，并勒令他们一定要把人带回去。
夜色渐浓，月影撒尽庭轩，将军府内。
侍卫捧着一个锦盒，踏阶而上，书房内似有墨香，傅懿身着中衣，发间有清浅湿意，随意披了件玄色外裳站在桌前，似是画着什么。
傅懿停了笔，看着画上墨色，满意勾唇，将笔尖浸入雪椀中细细清洗。
侍卫不敢多看，只低垂着头，奉上手中锦盒，傅懿放下笔接过锦盒，待侍卫离开后，指尖一动。
一把竹雕折扇静静躺在盒中，赫然就是乔书绝白日掉的那把。
傅懿露出一个怀念的眼神，指尖克制的摩挲着扇身。
“熙云。”傅懿骤然开口，书房内霎时就有了第二个人的身影。
“属下在。”熙云单膝跪地，等候差遣。
傅懿冷淡转身，这时候，他仿佛才是那个杀伐果断，铁甲染血的大将军，“告诉怜香，下不为例。”
春雨总是带来料峭寒气，却又混杂着生机。
但乔书绝就在这般寒气中，仿若被抽了生机，病气缠身。
本该去上朝了，那日被纪疏拉去青楼后，回来夜里便又着了风寒，无奈又告了假。
乔书绝索性安心宅着，也不想知道外面的消息，免得听到外边在传什么“乔大人果真身子不好去了趟青楼便又病了”此类的话。
木雕窗外的梨枝抽了芽，书房中香气袅袅，混着股轻微的药苦味，有一小厮模样的人敲响了乔府侧门，将一封信笺从怀中取出递给守卫。韩修从屋外匆匆而来，“主子，先生来信了。”
乔书绝愣了一下，撑着困乏的精神从塌上起身，接过信笺，一行行看过去，“师父已经到曈州了？”
“是，先生此行终于寻到了其中一味药木樨，待寻到剩下两味，主子此后便不再受这寒毒之苦。”
乔书绝虽武艺不精，却也足够自保，自两年前例行早朝从宫中回府后，不幸遭遇了一场风寒，自此一病不起，宫中太医都来了几回，总不见好，日久天长，就积成了寒症，自此不说寒冬腊月，哪怕春初秋末，都需好好保暖，不可使寒症再发。
乔书绝收好信笺，推开了雕花窗，注视了良久，突然伸手出去，春雨滴落在手心，复又从指间滑落。
轻声道：“本就无妨，却是无端劳累了师父。”
韩修见状，马上翻出一条带毛的披风给他披上，想关窗却又不敢，最后只能无奈道：“主子还是等下次冬日不再面白唇青再说这种话吧，陛下看了都被您吓到，免了您冬日的早朝呢。”
乔书绝轻嗤一声，还未开口，有一仆从匆匆而来，“大人，傅大人在后门求见。”
乔书绝指尖点在梨枝上，闻言不小心触碰掉了一颗待放的花苞，那嫩芽本可以再过几日便开出雪白梨花的，如今平白从高洁枝头落入了泥中。
乔书绝收回了手，轻叹了声，才道：“傅大人？若我没记错，朝中姓傅的，好像是将军。”
哪来的傅大人。
而且做什么要在后门？
正门容不下他八尺身长？
身后韩修提醒他：“主子，傅懿傅将军归朝后，陛下念他军功甚重，封为护国大将军，但傅将军于朝堂之上直言想弃武从文，陛下与诸位大人商议之后，如今傅将军已官拜太尉之职了。”
“我这一病，当真是错过了许多事。”乔书绝叹了口气，“将人请进来吧，堂堂太尉，待在我一个小小尚书的后门，算怎么回事。”
韩修问道：“公子，不请傅大人去正堂吗？”
乔书绝重新半倚在靠窗的梨木塌上，也不关窗，拢了拢披风，声音懒洋洋的，“困，不想动。你退下吧，给师父回个信，就说我一切安好，让他安心。”
韩修苦大仇深的看了眼那扇窗户，无奈应“是”，离去之际看了一眼主子，不太恰当的形容一下，他现在的姿势像极了，放下所有防备后，准备去见一个故人。
韩修又自顾自摇了摇头，可不就是故人吗，希望傅大人能管的住主子吧。
傅懿跟着仆从过来时，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幅场景，眼前人面色带着点白，没了几日前惊鸿一瞥的清朗，整个人陷在披风的软毛之中，有一种难言的脆弱。
乔书绝也抬眼过来，身形硕长的男人逐渐走进，墨灰色锦衣与外边乌暗的天色十分相应，几年疆场纵横，掩埋了他原本清朗卓绝的面部轮廓，两人视线相撞，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，只有窗外雨声淅淅沥沥。
一阵寒风从窗外吹入，并没有多冷，但乔书绝还是下意识瑟缩了一下，傅懿好像终于回过神来，上前一步把窗户关上了，细细打量了一下，语气低沉，“如今已然春日，你怎么……这般怕冷？”
言语间一点也不像多年不见。
乔书绝有点受不了这熟焾自然的语气，垂在身旁广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动了动，面上冷硬道：“沾了寒气罢了，无妨。傅大人有何事？”
这语气多多少少有点生硬，傅懿神情晦暗不明，正了正身，似恢复成了那个冷面将军的样子，哦，如今是太尉了，如眼前人的愿打起了官腔，“回朝日久，总不见乔大人，特来看看。”
本来靠着窗外湿气还能醒醒神，如今湿气随春风皆被无情隔绝，颈边狐毛柔软温暖，午后的药劲上来了，身上开始泛酸，困意一阵阵袭来，声音也变得温软，如果不是在下逐客令的话，乔书绝：“看完了，可以回了，不送。”
傅懿看着他因为病气困得不行的样子，叹了口气，跟一个生病的人置什么气呢。
傅懿伸手想替他掖一下披风角，却又无从下手，看了一会儿，直接伸手将乔书绝半扶半抱了起来，一手扶着他的小臂，一手箍着肩，看起来，竟像是将人拥在了怀里。
乔书绝猝不及防被拉了起来，那人身上还带着春雨淋入泥土的湿气，混合着一丝微弱至极的墨香，大抵两人离得实在太近，超过了君子之交原有的安全距离，连衣服摩擦间的温度都变得有些灼人。
乔书绝面上一片迷茫，却没挣扎，语气有些冲，“你干什么？”
所有的君子端方、虚张声势都随这一句消散在雨声中。
傅懿软了语气：“别在这睡。”
慢慢把人扶到了床上，给他解了披风，拢好被子，不过这么一会儿，这人之前还苍白的脸上似乎都泛着红，抬手在他额上试了试温度，果然，“你发烧了。”
乔书绝浑不在意的动了动头，反正没绷住，索性破罐子破摔，在枕头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，不冷不热道：“喝了药就这样，睡一觉就好了。”
傅懿顺势坐在床边，用袖角给他擦了下细汗，“以前也这样？”
“嗯…每次喝完药都这样。”
乔书绝迟疑了下，接着道，“你来时并未撑伞，是不是淋雨了啊？”
“只淋了一点点，你这不像是单纯的风寒，我府里有一个大夫，是我随行的军医，医术还算过关，明日让他给你看一看……”
乔书绝的困意越来越重，只觉得这人话好多，耳边一直清净不下来，索性动了动头把耳朵缩进被子里隔绝声音，“你好吵。”
傅懿无奈的笑了一声，不太熟练的隔着被子轻拍了拍，“睡吧。”
“湿衣服……”像是困顿至极时的嘟囔，也像是睡梦中的呓语。
乔书绝一直睡到了戌时，室内昏暗，夜色已浓，雨声也停了，周身出汗后的酸疼有点难忍，勉强起身靠着床架，想出声叫韩修进来，刚一开口便咳了一声，嗓子有些干。
珠帘碰撞清脆之声骤然响起，乔书绝转头看去，傅太尉掀帘而入，亲手倒了一杯茶水递了过来。
茶水入口竟是温热的，乔书绝喝了一整杯后，睡意终于褪去，清醒伴着尴尬接踵而来。
乔书绝想了又想，试图打破这种气氛，看着傅太尉的侧脸递出话题：“太尉府，修缮得如何了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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