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云舒
季冬已至，无声的雪花自空中落下，四周一片银装素裹。
翌日，碧空如洗，花草树木上覆着各种形态的冰凌，晶莹剔透，在阳光照耀下泛着亮光。
官道上一队正快速地驶过，后面跟着一辆青盖马车，车轮子碾过薄雪，留下两道浅浅的辙印。
宽敞的马车上坐着主仆二人，“小姐，该起来了，我们已经到京郊了，还有半个时辰就到侯府。”说话正是丫鬟银屏。
伏在几案休憩的少女闻言才慢慢地抬起头，揉了揉睡眼惺忪的双眼，微微掀开半卷的毡帘，窗外的白日光映照在她的脸上，让人想到夜空中的溶溶皎月，静谧柔和。
少女身着天水碧衫裙，披了件海棠纹月白斗篷，衣服素净，通身也不见金玉簪饰。
此人正是前余姚参将陆桓之女陆云舒，芙蓉初绽般的精致脸蛋，肤若凝脂，宛若冰雪雕精砌而成，清澈似水的双眸，又添了几分灵动，宛如名家仕女图中走出的女子。
丫鬟银屏虽然跟在陆云舒身边好多年了，可此刻还是忍不住又赞叹起小姐的美貌来，她长得清丽可人，如空谷幽兰，更具韵致。
这般好看的女子，她不信那永宁侯世子会不动心。等以后小姐成了世子夫人，她就可以在一旁协助小姐主持中馈。一想到那可期的日子，她就感到高兴。
看够了雪景，陆云舒放下毡帘，侧眸看见银屏上扬的嘴唇，打趣道：“银屏姐姐今日心情不错啊，难道方才那侍卫大哥又送肉夹馍来了？”
银屏嗔怪地看了她一眼：“小姐真是的，净会取笑奴婢！”又补充道：“我这是为小姐感到高兴！”
陆云舒笑道：“有什么好事吗？我怎么不知？”
银屏：“你以后就是侯府的世子夫人了，这还不值得高兴吗？”
陆云舒望着银屏期待的眼神，最终只是努努嘴，还是没把永宁侯世子与他那白月光的二三事说出来。
永宁侯世子顾修晏心仪温左相家大小姐温亦慈一事，在盛京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。
据说温亦慈生得花容月貌，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，就连骑射也颇为出色，被誉为“盛京第一佳人”。顾修晏与她从小曾一同在名儒宋怀德处学习，算得上是青梅竹马，两人也互相钟情。
只可惜，这对有情人实在是有缘无分。
两年前，李贵妃为三皇子誉王求娶温家大小姐，李贵妃正得盛宠，温家也不能不答应，于是，这温大小姐便成了誉王妃。
大概是不忍见到心上人与别人成双入对，顾修晏自动请缨去北境平狄，把北狄击回到青州几千里的大漠，三个月前才回来。
好在陆云舒本就没指望当什么世子夫人，故而知道此事，她也不会觉得伤心难过。
再说，那世子夫人岂是这般好当的？
她没有显赫的母族，父亲虽是一方参将，余姚也是富庶之地，可他多年为官清廉，一心为百姓着想，真是两袖清风，家中并没有积攒多余的财富，留给她的嫁妆并不多。
陆云舒自小就在书院念书，早就看透了。
男人现实起来更可怕，他们贪恋权势也不用多加掩饰，还说这样的男人才是奋发上进。
当然，女子也是有可能遇上不看重女方家境的男子，可即使这样，女子遇到的风险还是比男子大得多。
贫苦女子与官家男子私奔的事，在话本里通常都是一个美好的结局。可现实里，一旦失败，女方遭受的损失显然更大，轻则被伤身，重则丧命，而男子不过是损失了名声，只要日后洗心革面，就又可以仕途坦荡。
所以，她其实并不想找个家世比她显赫很多的相公，毕竟风险还蛮大的。
一直以来，她就是想找个家世相当但清朗俊秀的男子，只是事与愿违。
陆家本就人丁单薄，到他父亲那一辈，就剩他一根独苗。陆云舒自幼没了母亲，一年前，父亲陆桓也身故，之后陆家就剩她一人。
父亲陆桓与永宁侯顾玦是挚友，他们一年前为她与世子顾修晏定下婚约。
在父亲亡故后，她在华林寺为父守孝一年。如今永宁侯府那边来信，想派人接她入京到府上居住，说是不忍心陆云舒孤身一人在余姚生活，让陆云舒先来府中学习礼仪一应事务，提前熟悉永宁侯府，待明年及笄后再筹办婚事。
当朝律法规定，女子除非有官职在身，否则是不能独立门户的。若是不去永宁侯府，她一个孤女会被勒令离开陆府，被亲戚收留，可那两个大姑姑皆是见钱眼开之辈，根本不会真心替她着想的。
再想到父亲既然答应了这门亲事，想来永宁侯府应该还值得信赖。思来想去，她才给永宁侯府那边回信说同意入府。若不是没有选择，她定是不会选这样的路。
半个时辰后，永宁侯府。
马车停稳，来接他们的是夫人身边的管事苏嬷嬷，笑着道：“陆姑娘，请随我来，夫人正在屋内盼着您呢！”
“有劳苏嬷嬷了。”陆云舒主仆二人便跟着她，穿过风雨连廊，往夫人秦氏的屋里走去。
花园边几株不起眼的白梅悄然绽放，吐出了鹅黄的新蕊，暗香浮动。
永宁侯府位于城东的安仁坊，这里是京中贵人们聚集的地方，住的都是朝中的老牌勋贵，和前途无量的朝廷大员。
顾家祖上乃簪缨世族，已故的老侯爷顾承德是名将，当年是他带领神羽军兵平定了北境之乱，风雨飘摇的大雍这才安定了下来，当朝顾太后正是老侯爷的胞妹。
如今的永宁侯顾玦与顾二爷顾珩也为大雍立下了赫赫战功，永宁侯府世子顾修晏长了一副谪仙容貌，但也是杀伐果断的一员猛将，今年才二十岁就已经掌管神羽军了。
顾氏一族可以说是京中最为显赫的名门望族，永宁侯府极大，可府内陈设并不奢华，而是十分雅致。典型的前宅后园布局，分为东、西两院。
永宁侯府，如今主持中馈的正是永宁侯夫人秦氏。
屋里烧起了地龙，几上的鸟雀铜炉正升腾着一缕细细的白烟，闻起来让人心中多了几分宁静。
不一会儿，门外候着的丫鬟道：“夫人，陆姑娘到了。”
话音刚落，朱瑾色的毡帘被打起，闪过一抹亮光，迎面走来一位黛眉明瞳的绿衣少女。
只见她莞尔一笑，请安纳福道：“见过夫人，夫人万安！”
秦氏微怔了一下，不禁被她的美貌惊艳到，世间竟有如此好看的女子，雪肤桃腮，双眸清澈通透，配上线条上挑的薄唇，又兼具一种梅花清倔强之美，娇弱又刚强。
虽说她见过很多貌美的京城贵女，但像陆云舒这种着实难得，眼波流转间清丽灵秀，嫣然一笑则动人心魄。
待回过神来，她疾步向前，虚扶起陆云舒：“云舒不必多礼，叫我伯娘就好，快过来这边坐。”拉她到梨花圆桌旁坐下。
陆云舒悄悄地打量了秦氏，她大概四十出头的年纪，保养相宜，梳着堕马发髻，一双大而有神的丹凤眼，透过五官轮廓不难发现，年轻时定也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美人。
陆云舒坐在她旁边，此时丫鬟们端来了茶水和吃食，秦氏将那青花白瓷茶盏递给她，在她喝茶时，又夹了几样点心到她的盘子里，说道：“饿了吧，来，这些都是一品斋的招牌糕点，尝尝看合不合口味。”
盛情难却，陆云舒夹起了一片百果松糕，吃了一口，很是松软并且甜而不腻，她笑着道：“真好吃，我很喜欢，谢谢伯娘！”
秦氏笑了笑，又道：“喜欢就多吃一点，我回头再叫人送一些去你院里。”
无意间瞥见云舒的绣鞋，精致小巧，银色的缎面上面绣了几朵折枝百合。
秦氏嘴角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来，期待地望着她道：“你这鞋子可真好看，听闻江南女子多擅长刺绣，这鞋可是你自己绣的？”
陆云舒明白她的意思，却也不想瞒她，“是我的侍女银屏所绣，我并不会女红。”
秦氏眼中的光暗了下去，接着跟她道了一下家常，问了她从余姚来盛京还有一路的风土人情，接着便给她大致说了下府中的情况。
永宁侯府的人际关系并不复杂，顾家家风严谨，没有纳妾的规矩。太夫人还健在，她与老侯爷有两个儿子与一个女儿，分别是侯爷、顾二爷和姑奶奶。
侯爷这一房有一儿一女，分别是世子顾修晏和大小顾嘉月。顾二爷有两个儿子，分别是二公子顾维桢和三公子顾嘉树。
二人正说着话，外面丫鬟来通传，说大小姐来了。
秦氏道：“是晏哥的妹妹嘉月，她比你大两年，算得上是你姐姐。”
顷刻，只见一个穿着丁香色宝相花纹襦裙的少女，踩着一双麂皮制的短靴，咚咚地踏了进来，个子比自己要高一些，身形也壮一点。
陆云舒连忙起身相迎，待她走近，笑着行礼：“姐姐。”
顾嘉月被陆云舒的美貌迷住了，秦氏唤了她一声，她才反应过来，笑道：“你就是陆叔叔的小女儿！果然，江南多美人，美者颜如玉。如此好看的嫂嫂，哥哥这会该不会不同意了吧！”
秦氏正色道：“月儿，不得无礼，你比她大两岁，可要好生照顾妹妹。”
顾嘉月无奈地点点头，又转过头对陆云舒说，“我住的汀兰苑就在你的冉竹苑旁边，日后你觉得无聊时来找我玩，我带你去逛市坊。”
陆云舒眨了眨眼睛，笑着道：“那我以后可就来叨扰姐姐了，只是姐姐不要嫌我烦就好！”
顾嘉月：“不嫌不嫌，如今有了伴，即便待在府中也不会那么无趣了。”
秦氏看时间也差不多了，不好留人太久，对陆云舒道：“以后你便安心在府中住下吧，这段时间长途奔波想必也是疲乏，你且先去休息。晏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，今晚等你顾伯父回来我们一处用晚膳吧，明日再去给太夫人请安，顾二爷一家也会在的，到时互相认一下。”
话音刚落，顾嘉月便拉起陆云舒的双手，“娘，那我带云舒妹妹去冉竹苑吧！”
冉竹苑的楼阁是极具盛京特色的建筑，可庭院的装饰布置却是融入了江南风格，前面还辟了一个碧水澄清的半月形小池，温馨雅致。可见，主人家是费了心思的。
里面有三间正屋，其中有两间厢房，中间是小厅。
陆云舒吩咐银屏将一些杂物放入了北面的厢房，她走进了南面的厢房。
最里面是一张雕刻着花鸟瑞兽的黄花梨大床，上面挂着轻纱帷幔，左侧是梳妆台，窗下放了一张长榻，一旁有个案几，上面摆放着一个小小的香炉。
待把一些要用的东西归置好，她便叫银屏去休息了。
她去洗漱了一番，燃上了她喜欢的合香。
这一个月多的时间都是在赶路，如今总算可以好好躺下来了，很快，她便沉沉睡去。
日光渐渐西斜，透过窗纸洒了进来，流转光华。
如梦似幻，阳春三月时节，草青花红已经融入了江南的秀色。
阿爹在教她放纸鸢，“快跑起来，好，开始放啦！”
看着牡丹粉的大彩蝶越飞越高，旁边的阿娘都惊呼起来。
画面一换。
烛火摇曳，忽明忽暗。
“听爹的话，日后去永宁侯府安稳地过日子，不要再去……”手中握着的那只有些皱纹的手蓦地一垂。
“阿爹，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，爹……”
“不要……阿爹你别走！”
眼角闪着晶莹，陆云舒霍然睁开了眼睛，夕阳给屋里镀上一层昏黄的光晕，看着周围的一切，有一种今夕何夕的感觉。
她想，要是爹娘他们都在该多好。原来失去亲人的痛苦，她根本就走不出，就像是心被撕走了一角，那处地方此后都是空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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