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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章 第二十四章萧小六(一)


黑暗湿冷的地窖里酸腐之气令人作呕,一个蓬头垢面的小男孩儿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坐在草堆之上,警觉的盯着上方的洞口。不知过了多久,角落里硕大的黑鼠终于窸窸窣窣的啃完了爪子里的残渣,两只绿油油的眼睛不怀好意的盯着小男孩儿。许是长久的东躲西藏,紧绷的神经敏锐的察觉到危险的气息,男孩儿没有回头,轻轻拍了拍怀里的襁褓,顺着褴褛的单衣掏出了藏在腰间的一小截锋利的铁片,紧紧握在手里,只是额间沁出的细密汗珠儿轻易就出卖了他,紧张的情绪一览无遗。一人一鼠正僵持着,洞口的木板突然被掀了开,刺眼的阳光一下子冲了进来,黑鼠吱吱叫着躲进了阴影里。“昀儿?”一个女人趴在洞口,焦急的向下张望,“昀儿?”男孩儿松了口气,期盼,害怕,担忧,高兴……种种交织在一起,泪珠儿瞬间涌到了眼眶里,可是,娘亲说过,好男儿是不能轻易流泪的,他胡乱抹了一把,大声喊道:“在这儿!!”

        女人轻轻接过男孩儿高高举过头顶的襁褓,转身用力将男孩儿也拉了上来。“娘亲!”重见天日的母子紧紧抱在一起。“娘亲,小六会不会有事?”彼时还只有五岁,自小随母亲萧氏,尚未冠夏辽皇家姓氏的萧昀趴在母亲怀里惴惴不安的问道。轻轻拨开最后一层棉纱,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婴正呼呼大睡,浅浅的远山眉和女人如出一辙,两只白白净净的小拳头攥的紧紧的,像是上元节吃的浮圆子,可爱的很。看着眼前一儿一女,身为人母的萧氏心中酸楚肿胀,几滴热泪终是没忍住,落在女儿脸上。她容貌清丽,山眉水眼,上翘的嘴角似是沾了七月的杨梅,嫣红而饱满,身姿纤细玉软花柔,便是此刻荆钗罗裙,憔悴大悲,在人看来也是梨花一枝春带雨,赏心悦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娘亲!”萧昀惊呼,只见女婴娇嫩的皮肤之下竟隐约显出几道狰狞的疤痕,“娘亲,快看!!”随着泪珠儿缓缓流下脸庞,赭红的疤痕一路向下,从额间蔓延至耳际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顾大夫跟我说过,“萧氏看着怀中的女儿,哽咽道:”我在怀小六一个多月的时候被白夫人灌了那药,本该活活疼死一尸两命,只是这孩子命硬,居然平安待到生产,所幸遇上了顾大夫,救了咱们出来,又帮着接生了小六。”萧昀想起母亲在周家柴房里疼到昏死过去,昔日所受苦楚历历在目,攥起的拳头再也抑制不住的抖动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所中之毒有八分留在她身上,顾大夫说,随着年龄的增长,这,这疤会从骨血里浮出来,越来越明显。”她是女人,自然知道容貌对于女子的重要性,说到此更是于心不忍。“还有,小六以后约是用不了力气的,加上容貌有损,怕是将来…”“娘亲放心,我会一辈子护着小六,决不让人欺侮她的!”萧昀大声说道。萧氏看着眼前只有五岁的儿子,面色发黄,身体瘦削,却高高扬起头信誓旦旦的样子,久久不能平复。“都是娘不好,护不了你们兄妹周全。”千言万语都在这一声呜咽之中。

        晋阳萧氏,是当地的名门,祖上萧韶荣在开元年间曾官至从一品太子太师。虽不及清河崔氏,陇西李氏等望族封王拜相,但几经权利更迭,家族依然繁荣。萧如依是萧氏旁支家的女儿,自幼貌美,深受父母宠爱。河东的女儿相较江南的囡囡们,多了几分爽利和跳脱,闺中女子虽不能策马疾驰,肆意洒脱,但相约一起郊外踏青,庙里进香,家里还是应允的,自然也免不了一众丫鬟婆子相随。萧如依性子婉约随和,闺中密友众多,尤和李家大小姐李银墨最为要好。六月初七是李家老太太祭日,老太太生前最疼的就是这个宝贝儿孙女儿,走后继母当家,打着公中的名号克扣便是常有的事儿,好在老太太生前已为她选了一桩婚事,是老家的旧相识南安徐家。徐家是世代清贵的书香门第,家中出过三位进士,五位贡生,官至开府仪同三司。徐家公子品行端良,温和恭谨,去年秋闱顺利中了举,还是当地的亚元。两家已过了定,只等入了秋便完婚。有了这样的亲家,李夫人明面儿上也不好做的太过,加之徐家彩礼丰厚,除却给新娘添妆的部分,自己尚能留下一些值钱的物件儿将来给自己的孩儿。因此,在李银墨提出,要在出嫁前到栖霞寺给祖母供奉一盏长明灯时,便痛快的答应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六月一十三,向阳晴好。

        在家中大祭结束后,晋阳李家大小姐李银墨约了闺中密友萧如依一起,到西山栖霞寺祈福。多年以后,每个让她不得安眠的夜晚,总是让她为那天发生的事愧疚自责,悔恨不已。“小姐,厢房收拾好了,住持请两位小姐先去休息,稍后会有小沙弥带咱们去添灯油。”巧儿笑着对两人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墨姐姐,你若是去了南安,能不能把巧儿姐姐留给我呀,她这么能干,可比我那个笨丫头强多啦!”萧如依挽着李银墨的胳膊一边走一边撒娇。“呵~属你最难缠,谁不知道萧夫人最最疼你,你屋里的丫头哪个不是顶好的?这话要是青鸳听了,怕是要哭死。”李银墨伸出食指轻轻戳了一下她的脑门儿,笑着摇头。“哼,她才不会呢,她就知道跟娘告我的状呢!”女孩子鼓起圆圆的腮帮儿,白皙的皮肤吹弹可破,嫣红的唇蚌的紧紧的,青青的眼白一翻,无尽可爱。李银墨心中不免赞道,好美。

        栖霞寺在晋阳一带香火最旺,李萧两家又都是积善人家,每年的香火银子都不曾断过。住持特意在后园子里辟出一间文雅素静的厢房,供两位小姐歇息。待用了斋饭,净了面首,秉去一众丫鬟婆子,两个贴身的大丫头守在门外,才终于可以坐在一起说说心里的体己话儿。毕竟李银墨婚期将近,眼见着两人便要天南地北,相隔千里。萧如依拂了拂眼角的泪珠儿,正待相劝,只听得外面嘈杂喧哗之声传了进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巧儿,什么事?”“小姐,我这就去看看。”门外丫头应了一声。

        不多时,巧儿来报,“小姐,说是昨日里府衙内丢了份公文,西山这一带山高林茂,怕贼人藏匿其中,当差的衙役正围了栖霞寺搜人呢。廖妈妈已带人去了,叫别扰了小姐休息。”两人这才放下心来。李银墨也没想到会撞上官差,万一冲撞了如依便是自己的罪过了,待添了灯油便速速回城吧。“巧儿,去把若梅叫来,我从后殿出去点长明灯,你在这陪着如依,我去去便回,你们不要出来,”李银墨开门出了厢房,”青鸳,好生照看你家小姐!”门外丫头乖巧的应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青鸳!”约莫过了一刻钟,萧如依唤道,门外却无人应答,疑惑间巧儿转身去开门,不想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外面闯了进来,青鸳被捂住了口鼻,动弹不得,两人大惊失色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姐莫慌,在下并无恶意。”进来的男人高鼻深目,长发及肩,竟是个辽人!他面色煞白,却神色镇定,松开了手,青鸳急忙挡在自家小姐身前。她这才注意到,男人的整条左臂竟是鲜血淋漓。萧如依年纪尚小忍不住“啊”的一声,男人看了一眼眼前的女孩儿,突然愣住了。“你是什么人?怎么敢到这里来?”巧儿鼓起勇气问道。男人轻轻咳了一声,掩了自己的失态,“在下是辽东人氏,家里托人跟着南下的商队历练,不想在岭南路遇山匪,丢了路引和盘缠,同行的人自顾四散保命,无暇照应。在下只得做些粗使杂役,赚些盘缠返回故里,只是在下身为辽人,一路北上被盘剥无数,在晋阳这两日遇上官府拿人,若此时出去,定被认作贼人一伙,故请小姐不要声张,救在下一命!。”这个男人正是夏辽的珣亲王耶律阚,彼时的他刚刚接管了夏辽的先机营,秘密进入楚境与潜伏在此的内应会面,一旦被发现,势必引起两国交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的手?”萧如依轻声问道。耶律阚只听得轻清柔美,面上不察觉的一红,“适才为了躲避官兵,从山上摔了下来,不碍事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”你若真的光明正大,不妨堂堂正正的据实禀报!官府岂会滥杀无辜?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姐出身富贵人家,往来都是车马开道,仆妇随行,自是见不到世态炎凉,您可知,纵是那一文钱的阳春面也不是人人都吃的上的。官府?不过是朝廷的走狗罢了。”耶律阚叹道。哼,在他看来,自己不过是养在深闺中的女子罢了,萧如依不免有些着恼。“恳请小姐收容片刻,救命之恩不胜感激,日后结草衔环定当报答!官差走后,在下会马上离开!”男人深深施了一礼,姿势周正态度诚恳。萧如依心下想着墨姐姐应该快回来了,看他的样子不像坏人,我们本就要离开,不如把厢房留给他躲一时便是了。于是便轻轻点了点头,耶律阚本就对萧如依的美貌心生好感,此刻更是觉得她人美心善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个丫头一时也拿不出主意,便是反抗,几个弱女子也不是这男人的对手,又怕大声呼救将他逼急了对小姐不利,只盼着李家小姐快些带人回来。她两个挡在中间护住萧如依,男人自顾自的包扎伤口,未再多言。“官差大人,这里面是咱们府里的小姐,容我先去通禀一声再查不迟。”廖妈妈的声音在窗外响起,耶律阚猛一抬头,“你这婆子好生啰嗦,若是耽误了老子抓人,休怪我不客气!”几个衙役眼见要闯了进来,耶律阚目光阴郁,萧如依也是紧张的大气不敢喘,青鸳想着呼救,男人一个眼刀飞过来,气势摄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头儿,头儿,抓着啦,抓着那小子啦!你快来,快来!”院子外面急匆匆跑来一个人,冲几人喊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真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周爷从他身上搜出了公文,那小子也认了。已经绑了等您发落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走!”院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,几个人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耶律阚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印双手奉上,金镶玉的材质,下刻一个“珣”字,由繁复的花枝缠绕。“多谢小姐救命之恩,这是在下家传之物,还请收下,在下告辞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快走吧。”萧如依没有接。耶律阚看了她一眼,放在桌上便走了出去,和正要推门进来的廖妈妈等人险些撞了个满怀。他足下点地,一个转身往外快步走出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姐!小姐!”反应过来的廖妈妈心下一惊,冲进来却只发现萧如依和两个丫头在房里。“巧儿,小姐呢?”“小姐带着若梅去后殿点灯了,”巧儿扑上来将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。“阿弥陀佛,萧小姐,您受惊了。”不多时,李银墨也回来了,听说了此事,又是懊悔又是后怕的很。廖妈妈急忙吩咐套车,送两位小姐回去,私下里叮嘱随行之人三缄其口,不得提起此事。

        哪知没多久,萧家小姐同男子在庙里私会的流言便传了开来,愈演愈烈。啪!萧如依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,父亲尚未说明缘由,便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。这让从小被捧在手心儿里长大的她如何受得了。“老爷!您这是做什么?”萧夫人扑上来保住宝贝女儿。“你,你问问她做了什么丑事?”萧老爷满脸涨红,“今儿个一早,族里的四叔公将我叫了去,只问我怎样管教的女儿,玷污了萧氏的门楣,她打着进香的名号,同一个男人在栖霞寺幽会,李府一众丫鬟婆子都看到了,还有什么好说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老爷,小姐真的没有!真的没有!”青鸳急忙跪下来,磕头如捣蒜,萧如依俏脸煞白。“来人,给我搜!”几个婆子进来一通翻找。萧夫人见女儿肿起的脸庞,心疼不已,正想问个清楚,管事的徐旺家媳妇儿捧着一枚金印递了过来。“贱人,还有什么话说?”萧老爷把东西扔在地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可能,不可能,我没有拿!”萧如依看着那枚小印,一时间百口莫辩!“证据确凿,你还有什么说的。”青鸳将当日的事情合盘托出,直言李府的丫头巧儿也在场,小姐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,只是不得已共处一室罢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父亲,女儿自小在您身边长大,难道您不信自己的女儿吗?”萧如依豆大的泪珠儿止不住的落了下来,“女儿跟随母亲礼佛,蝼蚁尚且不曾伤害,难道救人一命也是错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若不是李府的人亲眼所见,为父怎会知道你们私相授受?你上有父母兄弟,下有幼妹,这脏水泼出去了,我们萧府便再也抬不起头来了,若真是三贞九烈的女子,被迫做出这苟且之事,理当,”萧老爷背过身去,红了眼圈,“理当一死,以正清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老爷,你说什么?如依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啊,难不成,难不成你为了流言蜚语,想逼死女儿?”萧夫人上前捶打丈夫,四叔公请了族长出来,若是此事不能全了萧氏的名声,便是以后家中男子科考,女子添丁,族中一概不认,族谱之中亦要除名。真若如此,一家人还怎么在晋阳立足,家业前途就全完了,为人父母岂有不疼爱子女的,但自己也是一家之长,看着地上泣不成声的如依,萧老爷心如刀绞,唉,就当,就当自己没生这个女儿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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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七月二十一,萧府三小姐萧如依的三七。萧府低调发了丧,外人只道萧三小姐贞烈,被歹人所迫,回来不久便自尽了,实在让人惋惜,反倒是萧氏族长不依,称赞三小姐守节,由族中出资水陆法会连做了七天。

        如依就这样死了。世间那个千娇百媚的青葱女孩儿被封进了华丽的棺椁,再也没有人会眉眼带笑地追着叫她墨姐姐了。花轿外吹吹打打的热闹劲儿,街头巷尾充斥着欢声笑语,盖头下的新娘子咬紧了手里的帕子泪流满面。从栖霞寺回来那一夜,廖妈妈就同自己说了厉害,“小姐,巧儿不能再跟着您了,我会让人把她接到庄子上,找个好人家嫁了。”“出什么事了?太太已经答应让巧儿跟我一起去南安的。”“她是您的贴身丫头,栖霞寺的事儿,虽说您不在场,万一有心人看到巧儿,传了出去,对小姐的清誉也不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妈妈说的什么话?巧儿在房里,那男人闯进来,如依好心帮了他,前后不过半个时辰,哪里就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的好小姐,您是定了亲的人,人言可畏,虽说您不在房间里,可这一同去的,嘴长在别人身上,要怎样说,咱们管的着吗?”廖妈妈是李银墨母亲的陪嫁,自小照看自己长大,继母刁难,廖妈妈明里暗里总是护着自己,“徐家那样的清贵人家,最重名声,万一退了亲,以后岂不是要在那位手里讨活,她那样的人,骨头渣子也能咗出味儿来?您的后半辈子可就不好过了。”“可”李银墨怔了怔。“这是您的终身,我可不能看着您犯糊涂!我见那人将一枚小印放在桌子上,上轿的时候,就偷偷塞到了青鸳那丫头的包袱里,那丫头是个没心眼儿的,便是翻出来,也是坐实了他萧家,与咱么李府无甚干系,到时候要人证没人证,要物证却有物证,您最多是被蒙蔽了毫不知晓,没有干系的。”廖妈妈拉着她的手说道。李银墨手里的金钗攥的生疼,嗫嗫喏喏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姐放心,萧小姐自有亲生母亲做主,您可是无依无靠的,防人之人不可无,您得为自己打算才是。”窗前微弱的烛火飘摇,人生自此走向了不同的方向,或康庄,或灰暗,亦或是不可预测的死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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