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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 受伤的左眼(1)


插班生总是要独自面对那些孤立无援的日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同林诺在一个班就猜想以后的日子不会多安逸,但是没想来的这么猛烈,这么快。

        好像一夜之间她被同学孤立、排斥。

        起初只是个别人嘲笑她的口音,她普通话说的极其别扭,磕磕巴巴,需要一字一句地说,说急了还会不切实际的掺杂着家乡话,这让听不懂的同学总是嘲笑她。说话之前总是被讽刺着把舌头捋直再了说。

        渐渐地,她也不愿意说话了。又传出她性子孤傲冷僻不合群。再加之模拟考试成绩全班倒数第一,还有几门功课匪夷所思地考出各位数。凭借一人之力让西高尖子班跌落神坛,这让一班蒙上了奇耻大辱。

        看向这个土里土气,连个普通话都说不圆润的乡巴佬,怎么看怎么觉得她与一班格格不入,于是所有人同气连枝、同仇敌忾视她如瘟疫,那是毫不加修饰的嫌弃。

        后背贴着纸条招摇过市已经是小儿科,胶水、口香糖总是会莫名的出现在她身上、头发上。她一直不说不吵,只是在极其个别太过分的情况下瞥了眼,砸在身上不痛不痒,反而壮了些许人的胆,日益嚣张。

        一部分人绞尽脑汁地想着恶作剧,一部分等着看戏,还有一部分属于中立。

        顾一就是那部分摇摇曳曳中立的人。他出生于军人家庭,却自认为不算正直、善良的人,少不更事做过许多荒唐事,在狗都嫌的年龄曾将一个小女孩反锁在屋里,用炮竹炸她,险些害死一条幼小的生命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是他童年里最为荒唐的一记,多年来索绕于心,成了梦魇。他一直特别反感甚至抵制校园欺凌,往日遇到这种事会毫不犹豫挺身而出。但是对于林池,碍于林诺关系,左右为难。

        一边是正义感,一边是从小到大情谊,所幸与林池并未深交,相熟也谈不上。主观战胜客观,眼不见为净。不过心里总想着这个女孩子做事再破格点,那么便可以理直气壮的站在林诺身边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天,阴雨绵绵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是入秋以来姗姗来迟的第一场秋雨,小雨淅淅沥沥,雨水沿着屋檐滚落地面滴答滴答的响,为这旷日干燥的大地清扫浮尘。

        教学楼附近有一池湖水,夏日的时候池塘里会盛开着荷花,已经暮秋初冬,池塘里荷花早已枯萎,就连残枝败叶已无迹可寻。顾一冒着雨一路小跑的时候老远看到一人影伫立在池塘边,他平时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主,那日却鬼使神差地就靠近池边。

        雨水打落在池塘中泛起一圈圈涟漪,他还是没忍住出声提醒:“下雨了,你就不知道找个地方躲雨?”

        林池站在雨中良久,这场雨太像江南的雨,一时忍不住就杵在池边发了会呆。

        她闻声看着少年,稍许怔忪,她的眼睛黑白分明,眼波微动,顾一看着她的眼却总感觉有点不对劲,但是他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。

        雨打树叶,枯黄的叶子摇摇欲坠,风雨一吹卷滚落入池中,漂浮在水面。她笑,这笑容亦如江南的水墨画,淡雅,冷清

        她说:“我知道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软软糯糯的南方口音,语调里反而有种欢愉。

        顾一讶异的觑她一眼,最终还是摇了摇头,向雨中撒腿狂奔,这孩子怕是被整傻,脑子坏掉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说实话,他不太喜欢林池。这份不喜是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多年以后,顾一三十多岁还是找不到媳妇,相亲无数,不是他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他。

        作为他最好的兄弟江词不免操碎了心,他说:“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媳妇啊,实在不行我给你拉医院去,从病人到护士到医生,只要你看上的我拉下老脸也给你说成,行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顾一支着额头,慵懒的语气里却难得的郑重:“我就想找个下雨了知道往屋里躲的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江词一脚踹了过去:“太难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z市属于北方,冬季来的早。

        林池一夜睡的极不安稳,翻来覆去被窝怎么都捂不热,尤其是手脚冰凉像是躺在冰窖里。她无奈地吁叹一声,随即将头从被窝里探了出来,看向窗外。

        天光乍亮,她猛然一惊,心想完蛋迟到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手慌脚忙地胡乱套着衣服,冬天的衣服厚重,层层叠叠套了几件才想起看闹钟,于是拿起床头的闹钟一扫。

        一脸的不可思议。

        刚六点的天,窗外明光烁亮。她严重怀疑是闹钟坏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轻手轻脚地推开大门的时候还是被眼前的雪景震撼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生在烟雨蒙蒙的江南,那里的冬天总是雨雪混合,雪花落在地面瞬息即化。

        江南很难能留得住雪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,白皑皑地铺满大地。房屋、树枝以及路边停放的车子堆积着厚厚的雪花。

        银裹素装,一夜倾城。

        林池深吸了口凛冽的冬风,横扫了多日以来的抑郁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没带手套,素白的纤手掬起雪花,揉成个雪球。放在鼻子下嗅了嗅,狡黠地咬上一口。

        透心凉,她被冰的眯了眯眼,

        忽然一声清朗的笑声不合时宜地响起。在这静谧的清晨,特别清晰。

        林池闻声看向那个少年。

        少年还是初见时的模样,只是鸭舌帽换成了连衣帽,他穿着白色的羽绒服,于这天地融成一片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是他似乎比雪还好看。

        少年饶有兴致地询问:“冰不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似乎处在变声器,嗓音夹杂着低浑,甚至有一丝嘶哑。听的不太舒服。与她想象中似乎不大一样,林池下意识地蹙了下眉,骤然觉醒这样不好,又舒展眉眼。

        也就是瞬移之间。

        却全落在了少年眼中。少年乌溜溜的大眼睛暗了暗,没等她再说什么,提着书包远走。

        笑与气也是转瞬之间。林池看着远走的少年,很是懊恼。

        12月初,大雪,学校已经开始供暖。

        林池想在北方也有北方的好处,比如这会外面下着鹅毛大雪,教室里却炎热如夏,她只穿一件毛衣也觉得身上热的慌,看到不少男生甚至穿起了短袖。教室外面一直乱糟糟的声音,听说今天全校体检,各班轮着去大讲堂里做体检。

        西高作为数一数二的名校,每年都会免费为学生提供一次健康检查,一是针对学生进行身体安全的检查,另外一方面么,听说每年高考体检,都有不少女生被查出怀孕,一旦查到校长就会被请去喝茶。西高作为一所半封闭式高中,住校生不占少数,每年总是有那么几个特立独行的女生在体检时被查出个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医院是从市人民医院请来的,最有权威,也最不可以弄虚作假的,有病的、怀孕的,统统都会被查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为了不影响学校的正常授课,体检是轮着年级轮着班去的。林池排队抽血的时候,问了下站在她前排的同桌—高超,“只抽血吗,还有其他的什么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她的同桌是个外表娇弱,内心极其强大的女孩。单从名字上来看就特别强大了,一个女生叫超,还是姓高。

        在林池成为全班公敌的时候还毅然决然地跟她坐在一起,许多人避她如蛇蝎,甚至话都不敢说。但是高超敢啊,不止敢,还敢同她一起去食堂吃饭。

        林池觉得认识高超是不幸中的万幸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全套,不止抽血,还有b超、心电图、五官检查。”高超说话的时候扭过头,一头齐臀的长发扫过她的脸,怪疼的。林池有时候挺困惑她这一头长发洗头费劲不,耗洗发水不?

        十六年来她没留过长发,总是清爽利落的短发。

        短发好啊,洗头贼特方便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五官检查?那要不要检查眼睛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这不是废话吗,当然要检查眼睛了,视力很重要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我可不可以不检查眼睛?”林池畏怯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去问问老师行不行。”高超翻个白眼,撸起袖子闭着眼让护士小姐抽了满满三大管血,站起来的时候整个人有点打飘。

        林池抽了血,整个人都发怵,愣了会接着去排队,走到五官检查的时候,她特意的避开视力,去看了看耳朵,心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当做检查做完。将表格递给护士小姐的时候,手心里汗津津,脑子里百转千回希望护士小姐放她一马,不要检查视力不要检查视力,我谢谢你一家老少。

        护士小姐接过单子随手放在一旁,悬于心口的那团气还未落下,她以为正要逃过此劫喜极而泣的时候,护士小姐又瞟了眼,拦着她说:“林池是吧,你的视力还没有检查,要全部做完再把表格交上来,听明白了没?”说着把表格退了回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能不能拿着这个表格走人不交?

        这个应该大概是不可能的,班主任正在盯着她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迟疑了下,踌躇间,他们班的检查渐渐接近尾声。

        想了想,还是鼓鼓了勇气站在视力检查那一列排着队,前面还有三个人,攥着单子的手全是汗。视力检查,一手拿着勺子挡住眼睛,一只眼对着视力表读出这个“山”,上下左右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最先用勺子挡住左眼,迅、速极其准确地分辨出上下左右,视力40,近视300度。再颤抖地手将勺子挡住右眼时,她的视线近的只能看清五只手指的距离。

        左眼01,当医生读出这个数字的时候,附近体检的学生哗然。

        “01那不是跟瞎子差不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她走路能看清地吗,会不会摔跤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瞎子怎么能进我们学校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一只眼睛01还是两只眼睛啊?那镜片需要带多厚才能看清黑板上的字啊?”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七嘴八舌,喧哗不堪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哎呀我的妈哟,护士小姐你轻点,你知不知道我最怕打针了,你这是要我命啊”倏然,洪亮的男生哇哇大叫,这叫声撕心裂肺,惨绝人寰。

        护士看着是个刚二十出头的小姑娘,像是刚出来实习的,被这夸张又造作的表情震得手足无措,拔针的时候稍稍带偏,拐了个弯抽出不少血丝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连忙拿棉球盖住针眼,涨红的脸说:“你别叫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就叫咋地啦,抽了我三管血不说还撒这么多,我吃多少排骨才能补回来,你这是要我的命啊。”声泪俱下,矫揉造作。

        一群人闻言立马围观,看热闹不嫌事大。

        林池长松口气,不得不感谢顾一这一场闹剧适时将她从窘迫中解救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将表格交给医生填写,视频检查的医生是位五十出头的年长者,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语重心长地说:“林池是吧,你最好去医院好好的检查一番,也许还能治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说的是也许。

        第一次听说世界上有种眼病叫作弱视,世界上有半个瞎子,也叫弱视。

        视力低于03相当于残疾。

        知道这事的时候,是在上小学。慈善家对全校学生进行免费的视力筛查,查出视力有问题还会免费救治。她被查出弱视01。

        在此之前,她从未发觉自己眼睛有任何问题。只有左眼被捂住的时候发现天还是蓝、光线还透亮,但是人影、手掌却是模糊不堪的。她那时只是单纯的以为只是眼睛近视了吧!

        当时,奶奶知道她眼睛查出问题,第二天就领着她去学校,找老师看能不能申请慈善家免费的救助。

        慈善家给出的答复是,“必须要两只眼睛一样,都是01才会进行救助!”

        奶奶听后一把将单子拍在桌子上,气愤道:“去你奶奶的球,那还不如到大街上找个瞎子救助。”之后,带着她去了镇上的医院、县里的医院。

        医生都是统一的摇了摇头,太晚了,六岁之前发现也许还能治好,现在太晚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只眼睛的好坏说实话真的对生活没有太大影响,她的心情也没显得多糟糕,只是奶奶一夜间两鬓长出许多的白发,才发觉这个事有点儿大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拉着奶奶的手宽慰地说:“奶奶,我没事的,真的,我看的很清楚”指了指右眼;“我这只眼睛20了,就当分摊给左眼了,两只眼睛加起来20跟小胖是一样的视力,不打紧的,不打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奶奶怜惜,摸了摸她的眼角,喃喃地说:“幸好只是一只眼,幸好只是一只眼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振国当晚特意回了趟家,还有心的陪着林池吃了顿晚饭。饭毕,他郑重地说:“明天爸爸带你去最好的医院看看,不行就去北京,去上海,不要怕,现在技术那么发达会治好的。”说完还摸了摸孩子的头,显得亲切自然点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是他第一次在林池面前自称爸爸。林池一时间不知所措。爸爸这个词,她心里呐喊了无所遍,反反复复。

        林振国看在眼里,心里骤然生出一种勉强称之为心疼的错觉,他僵硬地拉着林池的手,缓缓说道:“爸爸以后,以后会对你好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虽然林振国早已当爹,有了个不算亲生的女儿,但是对于林池,他还在适应着。

        就像林池也在适应着他的存在。

        林池不是铁石心肠,也曾无数次幻想着父亲能对自己再好点,再好点,不用跟林诺比,只要像个父亲样,哪怕严厉点也好。

        看到父亲知道她出了问题,还能回来陪着她,那种心情就像是冬日里的一缕暖阳,整个人都充满了活力。

        之后,林振国特意请了一个星期的假,陪着林池来回奔波,先去了市人民医院,再去北京同仁医院,进行着各种奇葩地检查治疗,她记忆中最清晰一幕,是那些细细小小的针孔,插入头皮,她疼的眼泪刷刷地流,抱着林振国抽泣着质问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检查,不检查可不可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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